六
无论严子陵、陈遵,还是氾信,都没想到会在兵戈烽火的军营相遇。营帐外冰天雪地,营帐内三位旧友却脱得仅剩一件单衣,或许是校尉营帐里的炭炉特别火热,又或许是翟义举义的话题太过壮烈。
平帝猝然暴逝,举国震惊,引起朝野正义人士对其死因的怀疑和猜测。人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明白,这是王莽毒死一个将要长大亲政的皇帝,再抱一个婴儿皇帝做摆设。人们对于王莽这种花招,看得一清二楚。
谁也不知民怨始于何时,又聚积起了多少,在它爆发前,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忽然,某一天,有某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振臂一呼,整个江山便震颤起来。
东郡太守翟义就是那个振臂一呼的人。
翟义看透了王莽的野心,他与严乡侯刘信等密商起兵反莽。翟义深知,与王莽为敌,极有可能抛头颅洒热血,然而,即使死国埋名,只要不惭于先帝,终也心甘情愿。
翟义大义凛然,意志决绝,于九月的一个讲武演兵日,斩杀观县县令,发兵直奔长安,奋裾首倡反莽义旗。
翟义拥严乡侯刘信为天子,自封大司马、柱天大将军,发布檄文传告天下,声讨王莽毒鸩平帝,骗取“摄皇帝”尊号,蓄意篡汉夺取天下的罪恶。刹那间,举国皆震,响应者达十余万。
王莽“大惧”,但他再次以周公匡扶刘氏江山的忠臣面目,日夜抱着幼帝谒高庙祈祷天下太平。在做足舆论的同时,王莽火速征调重兵辅以重赏,全力围剿翟义起义军。
不出三月,起义军大部被官军击溃剿灭,翟义及十数个亲兵败逃至圉县,终被官兵包围擒获,磔尸街市。
朝廷已向州郡颁布翟义被擒磔尸的告谕。陈遵取来告谕给严子陵和氾信阅览。
氾信阅后悲伤不已,叹道,不知可有好心人为翟太守收尸入殓。
严子陵说,翟太守被磔当天,我碰巧从圉县城里过,他的后事已由我料理。严子陵一脸哀伤。
氾信说,子陵最重情义。
严子陵问陈遵,师父是来合剿翟太守义军的?
不是,但有关系。陈遵说,翟义起事,京城脚下贼盗并发,右扶风槐里平民赵明、霍鸿,自称将军,杀了右辅都尉及斄县令,聚众趁机攻烧京师府衙,大火殃及未央宫前殿。京畿三辅从赵明和霍鸿者多达五万。我奉诏命,来平息赵明、霍鸿乱民。
氾信补充道,孟公因剿灭乱民有功,刚被朝廷封为嘉威侯。
恭贺师父获爵嘉威侯。严子陵拱手说。他语带嘲讽,话中有话。氾信察觉到了,不禁望了一眼陈遵。陈遵也感觉到了,他仰首无言。
严子陵并不留情,他对陈遵说,师父是否想过,翟义本就没有准备胜利,他就是为了滚响一声惊雷,以死唤醒天下忠勇之士举起反莽义旗。如今,师父眼中的乱民,不久将成视死如归的勇卒。那时,师父再有本领,恐也难以将他们剿灭。
严子陵此言分量极重,陈遵听后羞愧低头。
氾信见陈遵难堪,心有不忍,他想,子陵这话言辞过激,陈遵毕竟是他师父。他为陈遵辩解说,如今乃刘氏天下,我等都是刘氏皇帝的臣子,孟公官居越骑校尉,皇帝之命,岂能不从。
严子陵说,谁人不知当今皇帝其实就是王莽,所谓太子只是一个被王莽捏在掌心里的婴孩。
氾信说,王莽还没即真,天下还姓刘呢。
严子陵反驳氾信说,依你所言,今后王莽篡汉做了皇帝,天下改姓为王,官军就可堂而皇之把天下百姓杀个尸横遍野?
陈遵忽地起身说,王莽若真篡汉做了皇帝,我陈遵断然不再做官。
见陈遵激愤,严子陵起立作揖说,严光言重了,请师父包涵。
子陵就是这副狂奴性情,还请孟公包涵。二位都请坐下。这回,氾信帮严子陵圆场。
待二位重新落座,氾信建议换个话题,谈些趣事。
陈遵哪有心思谈趣事,他依旧追着老问题问,子陵倒是剖析一下,王莽真敢篡汉吗?王莽会在何时即真称帝?
严子陵说,王莽即真篡汉,已经不是他敢与不敢的问题,而是他在等候瓜熟蒂落的时机。就时势而言,翟义的举义,掀开了天下反莽的序章,也振奋了王莽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陈遵问,子陵此说何解?
严子陵说,一则现在造反者被扑灭,使王莽误以为天意属于他。二则造反者的迅猛积聚之势,逼迫王莽要丢掉抱在手上的孺子婴,自己坐上龙位。因为王莽以为只要天下改姓王,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所有反对者皆为忤逆叛贼。三则王莽的爪牙们人人乐做王莽篡汉的吹鼓手,他们日夜思盼这一天早日到来,从而获取更高的官爵。
陈遵和氾信几乎同声说,如你所论,王莽即真已为时不远。
严子陵颔首,快了,一年半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