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何武归乡前,严子陵设家宴为何武饯行。
二人山南海北畅谈一番后,话题切到朝局上来。谈到朝局,必然扯到王莽。
何武仕宦三朝,对王莽的了解透彻其骨。
王莽入仕二十余年,初期还算诚恳,待到积蓄了一些声望之后,他挖空心思,抓住机遇,常做一些让世人激动奋发之事:
他在伯父王凤、叔父王根病榻旁,蓬头垢面、衣不解带服侍月余,欲彰其“孝”;
他视侄子如己出,择名儒为师,还与自己的儿子同时婚娶,不分轩轾,欲彰其“慈”;
他严责杀奴的次子,令次子自杀以偿婢女之命,欲彰其“义”;
他买婢女送将军朱博,椎剑鼻而赠孔休,欲彰其“交友以信”;
他数辞封爵,几让户邑,散财赈宾客,下惠至鳏寡,欲彰其“谦让”和“清廉”;
他当下辅佐九岁高祖后裔为帝,延续汉室香火,欲彰其“忠”。
何武怅然道,王莽这般激奋行为如若为真,可谓盖世忠臣。可惜,我等全被王莽的虚假面具所迷惑。王莽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不择手段地猎取美名、获取高位、攫取权力,以使朝野形成“当今治国平天下,舍我其谁”的格局。子陵是否想过,彭宣为何不与王莽合作,师丹为何苦谏哀帝不复王莽之职,我和左将军公孙禄为何互举而偏不举莽,因为我等都已看穿王莽的两面人嘴脸。王莽的一切考量与活动,都在绕着篡汉自立的野心磨盘。
严子陵听懂了何武的话外之音。何武是在劝他认清王莽大伪似真的面目,不做王莽篡汉自立的帮凶。当初,他听从师父陈遵建议,决定去南阳追随王莽时,曾对自己的行动有过彷徨,这种彷徨正是源于他对王莽行为品性的怀疑。但是,让他最终下定决心的,是他认为王莽必将胜出,只要王莽重执朝政,作为王莽的患难之交和主要谋士,自己的前程注定无量。所以,他在新都侯府为王莽竭尽智慧,甚至不惜以牺牲贤臣师丹为代价。人性的本能,驱使他做出这些狂妄的谋划,因为他无法抵御“三朝为相”的诱惑,以致对于时人对王莽的负面印象和评价,他也采取了宁可信其无而不肯信其有的态度。他决意为自己的梦想而博弈。如今,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大谬不然。
想到这些,严子陵闷头喝酒,不敢正眼对视何武。
何武打破闷局,问,子陵何以沉默?
稍等片刻,严子陵说,我在猜想今天余姚老家的天气。
何故猜想老家天气?何武见严子陵面露尴尬,笑问。
严子陵说,成帝永始元年,我在余姚家中为母居丧,邻居悄悄跟我说,只要天气晴朗,我的祖父必定到南墙角的石槽上晒鱼鲞。有时,鱼鲞被风吹走了,或被人顺手牵羊了,或被猫狗叼走了,祖父总会立时补上。后来,我观察祖父行踪,果如邻居所言。唉!严子陵轻叹一声,自酌一杯。
何武体味到严子陵话中苦涩,举杯说,怪我酒后胡言,还望子陵闻过且过。来,喝酒。他也痛饮一杯。
这顿饯行家宴,严子陵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酩酊中也不知何武后来跟他说了些什么。他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大醉一场的严子陵病了。他卧在床上,晒鱼鲞的爷爷、为他暖足的母亲、大诈似信的王莽和德高望重的何武,在他眼前幽灵般地忽隐忽现。左耳是祖父和王莽的鼓呼:勿忘三朝为相!右耳是母亲和何武的呐喊:做人要有骨气!他的心似被烈马分撕,昼夜剧痛。他正在经受一场灵魂的诘难与拷问。他必须在剧痛中做出关乎自己前途命运的抉择。
王莽闻得严子陵病了,差家丞到严府问疾,以探真相。家丞去过严宅后回禀王莽,严子陵形销骨立,料是真疾。
王莽遂缓了严子陵大司马长史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