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严子陵并不甘心做一辈子商贾,守着金银财宝老去。他清醒地看到:政治势态变幻莫测,个人的命运和发展的机遇,全凭自己的智慧去洞察和捕捉。如今,原本可以仰仗的贵人大多倒了,他必须主动出击,危中探机,去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因而,他更加重视利用儒商身份,广泛频繁地交往朝中大臣和京师儒学名流。他时刻准备着。
机遇总为有准备的人而生发。就在严子陵寻觅机遇的时候,有人向他透风来了。
透风者是陈遵。
人皆知陈遵嗜酒且喜好交友,但在酒席上,陈遵从不与人议论朝政。因而,在这场朝廷易主的政坛剧震中,陈遵安然无涉,还被迁为越骑校尉。
那天,陈遵踩着晚餐的点,来到尚冠里严宅。陈遵刚一入席,就说有朝中事要与子陵说。
严子陵意识到,陈遵喝酒不议朝政,今天却要破例,必有大事。
陈遵一脸凝重,压低嗓音告诉严子陵,朝局又将生乱。
原来,皇上宠信董贤,朝野无人不晓。董贤在太子府时任驸马都尉,皇上即位后,擢任他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时年董贤二十有二。
前日,皇上在麒麟殿摆下酒宴,与董贤共宴饮。皇上连饮数杯,突然认真地对他说:朕想效法尧舜禅让的典故,把皇帝让给你做,如何?
董贤愕然不知所措。
在旁服侍的侍中、中常侍王闳反应迅速,立即阻止皇上:天下乃高皇帝之天下,非陛下之独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
皇上厉声斥退王闳,并不许他再在宴席上露面。其余服侍左右的臣子个个大惊失色。
听完陈遵的叙述,严子陵认为,这可能是皇上的醉言。
陈遵深感不然。因为朝中早有传闻,在皇上任董贤为大司马、大将军的册命诏书中,就有“允执其中”一词。“允执其中”可是尧帝禅位于舜帝时的册文中的用辞,绝然不能用于册命三公诏书。朝中大臣原本以为此乃皇上一时之错,现在联系起来,皇上说不定真的早萌此意。此事已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朝臣们对时局多有忧虑。他们忧皇上身子羸弱,至今尚无子嗣,倘若一意孤行,真干出荒唐事来,后果不堪设想。
严子陵问陈遵,既然皇上生此邪念,朝中大臣有何对策?
朝臣们都祈望新都侯王莽复出。陈遵说。
见严子陵反应平平,陈遵加重语气,郑重其事地说,子陵想过没有,新都侯蛰居南阳,他在想些什么?他想做些什么?他又需要什么?我想,新都侯定在时刻准备重掌朝局。新都侯要重掌朝局,现下最大的难处,就是不能及时知悉朝廷动向,不能及时与和他交好的朝臣通联。他急需可靠之人为他传递情报,替他周旋于朝中大臣之间。这个人选,我看子陵最为合宜。子陵身浸商贾,南阳恰是当今天下五大商城之一,如你往来于长安与南阳之间,自然不会招惹人眼。你与新都侯为同门师兄弟,又曾在他家“居作”,肯定会得他信任,并仰赖你为他出谋划策,助他重返朝廷。此时此刻,不正是子陵建功立业、实现人生梦想的绝佳时机吗?子陵务请深思透酌。
听完陈遵的这番鼓劝,严子陵心里有一股冲动。以严子陵对王莽的了解,王莽蛰居南阳,既非闭门思过,亦非蜗穴冬眠,而是在等待新的变局——帝位之变。哀帝体羸多病,“痿痹”已“浸剧”,朝野多有其“享国不永”的私议。而王莽的后台靠山——他的姑母太皇太后王政君,历经三朝,隆誉依旧,且健朗矍铄。如今,朝廷舆论鄙视董贤,一边倒地向着王莽,王莽重返政坛毫无悬念。一荣俱荣,在此朝局微妙迷茫时机,前去投奔王莽,为其运筹帷幄,确可彰雪中送炭之情,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也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严子陵浸润京师政界、儒林和商圈,消息渠道众多,他在综合各方信息后,总觉王莽此人深不可测,其言行举止多有矫情之嫌。这一切的背后,似乎埋藏着王莽巨大的政治野心。他对王莽的人品心中无底,因此内心矛盾重重。如果王莽真非君子,自己盲目投奔,岂非党豺为虐?
陈遵看出了严子陵内心的犹豫,说,子陵近来多与政界儒林交往,定是听到一些贬低新都侯的流言蜚语。依我所见,制造这些舆论的都是趋炎附势之辈,他们以为新都侯既已倒台,再无复出可能。其实新都侯的品性和作风不同凡响,其知书达理、尊师好学、敬老礼贤、胸襟磊落,诸多美德集于一身,值得追随和辅佐,子陵为何还犹豫困惑?难道子陵真愿做一辈子商贾,终生守着金银财宝老去不成?
严子陵认为陈遵言之有理。人事是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况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也许是自己对王莽多心误判了。他起身举杯说,严光多谢师父指点迷津。说完,他一口饮尽杯中酒。
陈遵也起身举杯说,预祝子陵为朝廷立不朽之功,圆自己人生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