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朝后,光武帝刘秀再请严子陵入宫叙谈。

刘秀单刀直入,说,子陵在齐国疗伤多年,必定听过姜太公与华士的故事。

刘秀讲道,武王立周,封太公为齐国国君。太公听说齐国华士才高德厚,随即派人去请。华士三次拒绝太公聘请。太公命人杀了华士。周公问太公,华士乃名士,怎能轻杀?太公说,凡国君无法臣服结交之人,就是上天想要遗弃之人。华士三请不来,纯属忤逆之民,若不杀,难道要留他做民众效法的榜样?

刘秀讲完故事,双眼射出霸者的目光,观察严子陵反应。

严子陵神情淡定。他很清楚皇帝今日开口言“杀”,是想给他来点硬的。他笑说,文叔这个故事,我在齐国时曾听人讲过,当时只当耳边风,没往心上去,今听文叔重讲,猛然有所醒觉,原来太公理事不过如此,半是英明,半是昏聩。

刘秀问,何以见得?

太公自以为杀华士谓英明,权且算之。然而,他辱华士为“忤逆之民”,那便昏聩了。《礼记》云:士者,“可杀而不可辱也”。由此看来,太公其人,只善于帮办而拙于主事,只配为臣而难以为君。严子陵郑重其辞。

刘秀顿时语塞。

严子陵接着说,我也给文叔讲一个齐国国君与名士的故事吧。

战国时,齐宣王慕颜斶高名召他进宫。颜斶走到殿前丹陛下,就止步不前。他招呼齐宣王步下丹陛迎接。齐宣王不悦道,君王远比士人尊贵,尔当赶紧上殿觐见。颜斶正色道,从前秦国进攻齐国时,秦王下令:有谁敢在距高士柳下惠墓五十步内砍柴,格杀勿论!有谁能斩下齐王首级,赏金万两。由此可见,士人远比君王尊贵。齐宣王自觉理亏,步下丹陛来请颜斶,并许以美食、华车,利诱颜斶留在王宫做他先生。颜斶坚辞不就,说,我在宫外,每日清茶淡饭仿如肉香,安步以当车,乐在其中啊!说罢,他泰然离去。

这个出自前汉刘向所编《战国策》中的故事,刘秀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立然明白,这是严子陵针对他的“太公杀华士”而来。

刘秀心里很不痛快,暗骂,这个狂奴,岂止桀骜不驯,简直是狂傲透顶。他决定孤注一掷,向严子陵亮明态度。他说,自遣阴兴去富春迎你入京的那刻起,朕已思定,复置丞相职,由你出任丞相。

皇帝话音一落,立有太监将事先备下的昭显丞相身份的金印紫绶,摆在严子陵前面的案几上。

刘秀指着金印紫绶,坦直进逼:新野舂陵旧人,哪个不知子陵自小怀揣丞相梦,今日朕把丞相金印紫绶摆你案前,任你唾手取之,将你的丞相梦即刻变成现实,难道子陵真无丝毫心动,甘愿弃它而去?

刘秀一语破的,岂止让严子陵心动,简直把他的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凝视着金印紫绶,他猛然生出一丝悔意。那年,真定王刘扬投向王郎,在徇北汉军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力谏刘秀抗住舂陵旧部重压,下决心与刘扬联姻合兵。当时,他已把自己的谋略依据坦诚道明,言尽后,为加重论述的份量,表明自己的忠诚,他抱拳对月,提出与刘秀立约,“待文叔面南称帝之时,绝不求一资半级,唯愿逍遥四海,享文叔开创之太平盛世”。现在想来,盟誓之举大可不必,因为以刘秀的睿智和远见,定会接受他的忠实谏言。沉舟可补,覆水难收。他后悔那一刻任性放纵,把自己的丞相梦砸个粉碎。

严子陵离席步出铜马殿,伫立在殿前的丹陛上。冬日的洛阳天高云淡,他放眼望去,南宫巍峨的却非殿近在眼前,那是皇帝和群臣朝议的地方。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身穿朝服,毕恭毕敬地站在却非殿前的广场中,竖耳候着上朝的静鞭响起。他百感交集,满眼泪花。

一阵北风裹挟着嗖嗖声,穿过甬道拐过殿角扑面吹来,似母亲贴着他耳根说话。严子陵的情绪渐趋平缓下来。他回想自己筚路蓝缕,感慨命运总与他东趋西步:

当成帝颁诏授予他谏议大夫时,母亲去世了,他回家居丧三年。

当王莽重返政坛委他显职时,王莽篡汉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良知驱使他不做助纣为虐的帮凶。

当他率突骑献谋略助刘秀获昆阳之战大胜时,却不幸中流矢险丧性命,无奈失去封官进爵的机会。

今日,当刘秀坐定天下,许诺他的梦想立可成真时,当年自己向刘秀立下的那道契约如庞然大物,横亘在他的前面。他觉得他再也无法逾越,因为那是母亲寄予他的梦,宛如一座信仰的高山。

严子陵回席落座,望着刘秀期待的目光,说,文叔的真情实意严光心领了。我想告诉文叔,我心中的梦,早在四十年前就实现了,文叔无需为我抱憾。那年,成帝召我对策后,授我谏议大夫职,我事前不知,亦未就职,但事后闻知,心中感念不已,亦如平步青云地就职一般。在我心中,谏议大夫虽无实权,却是个神圣的官职。我少时在精舍,曾在辩难时抨击过成帝,还把郡文学气昏在论坛上,后来到了朝中,在与成帝对策之后,成帝立时诏令力农,我才发现,其实成帝根本不是昏君,只因朝中缺少铮臣之故。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皇帝身边确实太需要敢说真话道真情的官吏。

刘秀顺势接话说,朕就是要你来到朕的身边,说真话,道真情。

我何尝不想如此,然而……严子陵欲言又止。

刘秀追问,然而什么?

严子陵说到然而,却止于然而,他怕自己的“然而”,会彻底中伤刘秀的帝王心。不便明言,就隐晦表达。他故意嬉笑着对刘秀说,文叔,齐国故事多,我忽又想起一个《齐义继母》的故事,不知文叔想不想听?

齐义继母?刘秀立时明白严子陵的意思,他极不耐烦地说,不劳子陵讲了,这个故事记在刘向撰的《列女传》里,朕在太学时就已读过。他强忍怒气再问,难道子陵竟要为早年的一句负气之言,而自灭机运难邀、千岁一时的梦想?

信口也好,负气亦罢,终归出自我口,金玉不移。严子陵态度铁硬。

刘秀恼恨地起身步至铜马殿门口,仰天道:“古之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

严子陵跟上前去辩说,我不愿食言而肥,更不想拖文叔为食言者撑伞。世上并不缺人才,最缺是诚信。若文叔因擢用一个不守诚信的人,而遭天下仁人君子轻蔑,损毁朝廷信誉,岂不冤哉。

刘秀不再答理,拂袖离去,把严子陵丢在了铜马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