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严子陵到达南阳郡治宛城，找一家客栈丢下行囊，便直奔新野新都侯府而去。不巧，他赶上了王莽的一桩私事——次子王获杀死了家中的一个婢女。
严子陵不知王莽家里出了状况。他一步踏进侯府客堂，才知去得不是时候。眼前的场景是：王莽坐在客堂正案，一脸暴怒，眼珠子突得滚圆，右手握拳撑着案角，正在气头上。王获被五花大绑跪在王莽面前，昂首斜目，一副委屈不服的神情。王莽夫人在一旁由家眷搀扶，用手绢抑着眼角，怯生生地用哭腔向王莽哀求着。
严子陵左脚已踏进门槛，右脚还在门槛外。他进退两难。
王莽看到严子陵突然进府，呵斥家人都下去，把王获押去后院看管。
将家事搁置下来后，王莽招呼严子陵进书房叙谈。
书房里，王莽不问严子陵因何来到侯府，而是先向严子陵述说王获杀奴一事。按王莽的说法，他家的一个婢女，在打扫他的书房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尊独山玉雕。这个婢女恰是王获从街市上买来的。王获怕父亲责备，悄悄把婢女拖到后山的竹林里杀死了。
严子陵做过玉器买卖，知晓南阳独山玉雕的珍贵。自古独山玉雕多作贡品，或为达官贵族所尊享。“完璧归赵”的和氏璧就属独玉类。和氏璧为白玉，是独玉中的“透水白”，极为珍贵。
王莽说道，就因这点小过，竟信手杀死婢女，子陵你说，这种逆子该不该杀？
严子陵有点犯难，他就事论事说，这事大半是新都侯的家事，小半才是官府的公事，新都侯依常律处置即可。
严子陵的回答有据可循。类似王获这样杀奴婢的事，在贵族和富豪家中经常发生。那时，奴婢的社会地位极低，可像牛马一样在市场上公开买卖。依据汉朝律令，主人只要在处死奴婢前，先向官府打个招呼，就算合法；如果不打招呼，擅自处死奴婢，虽以违法论处，但惩罚也极轻微。譬如王获杀婢这事，王莽只需严厉谴责一下他的儿子，然后报告官府交点罚金，问题则可全了，谁也不会因此等小事非议王莽。
但是，王莽不愿就此了事。他对严子陵说，记得子陵在府上“居作”时曾经说过，当下奴婢之弊与土地之弊一样，已成为影响天下长治久安的重要症结。今日事发我家，正可考验我敢否力行，公子的命是命，奴婢的命也是命，人生而平等，命亦无贵贱，一命抵一命，逆子务必死。
严子陵憎恶世间不把奴婢当人待，痛恨王获轻率无辜杀死婢女，但今天涉事的是新都侯的公子，他认为如果王莽按常律办事，是既合情理，也合法理的稳妥解法，哪会想到王莽真会处死自己的亲生骨肉。
严子陵说，我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可是，时至今日，朝廷法令尚未改变，因此，依常律行事，并无不妥，也不为过。
王莽说，大丈夫当言而有信，言而由衷，我当时就赞同子陵的限田限奴和天下人人平等主张，那么，今日就从我王莽做起，从新都侯府开始。
严子陵说，还请新都侯三思。
王莽说，子陵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直接回答我，赞不赞同杀逆子王获？
王莽决意这样做，严子陵不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