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办完儿子的丧事，王莽就急着派人来请严子陵。
被迫下野，蛰居南阳，这对王莽而言，打击确实重大。但是，对沉浮宦海二十多年的王莽而言，他底气雄厚。
王莽深谙朝堂奥秘，尽管哀帝可以罢黜他的官职，可以革除王氏外戚荐任的官僚，然在短时间内，哀帝无法扫除王氏集团把持朝政所造就的巨大影响，无法消弭他用各种手段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声誉。面临国势衰退的刘氏汉室，国家绝不是哀帝及其左右能够得心应手治理的，接踵而至的难题会使他们束手无策，政策的失误会令他们焦头烂额，狼狈不堪。而这一切，恰恰会激起朝野对王氏集团的怀念，成为王莽东山再起的重要条件。现在，王莽急需一个相宜的人，为他传递情报，斡旋于朝臣之间。对于严子陵的到来，王莽既惊讶又兴奋，他认定这是天意所赐。
王莽用侯府最好的酒菜招待严子陵。
王莽与严子陵边酌边谈，他对严子陵禀述的哀帝宠信董贤，朝臣和贵族祈盼他复出的消息格外上心。
王莽说，既然朝臣和贵族多盼我复出，为何不见他们抱团向皇上谏言呢？
严子陵说，新都侯所言切中要害，据我所知，这是因为现时他们的既得利益尚未受到损害，他们没有切肤之痛，自然只会坐视议论，不会抱起团来死谏。
王莽沉默，眉头紧锁。
严子陵问，不知新都侯是否听闻过长安乡间的一句俚语“牛不鞭笞耕田慢”？
王莽意会道，子陵之意是要设法鞭笞一下朝臣和贵族？
正是。
如何鞭笞？
这要看新都侯能否下定决心。现在，朝中大臣一茬一茬换新，新晋的官僚人人都想在皇上面前施展才干，建功立业。皇上也想速有建树，改变气象，做一位万民敬仰的好皇帝。此时，正可利用新帝和新臣的这一心理，乘势做一件大事。
何等大事？
谏言皇上废除任子令。
一听要做的大事竟是废除任子令，王莽放下了刚碰到嘴唇的酒杯，神情疑虑。
任子令始于汉文帝，指二千石以上官吏，做官满一定年限，可以保举子弟一人为郎；大贵族大官僚援引此令，可保举子弟二人甚至数人做官。任子令是一种按门荫入仕的制度，为西汉中上层官僚的封建特权之一。
王莽暗自思忖，严子陵出的主意真够狂妄无忌。
严子陵释惑道，只要皇上下诏废除任子令，新都侯可坐收渔翁之利。一则，废除任子令，增加了布衣士子入仕员额，必能获得天下士人拥护，此等利国利民好事，新都侯早就有心做，此举正可了却您的心愿。二则，任子令一旦被废，就会引起官宦贵族的反对和怨怒。因为他们不知这是您的计略，他们的怨气会泼向皇上和上奏疏的大臣，此时他们才会心向新都侯，抱团死谏新都侯复出。
王莽动了心，但他又犯起难来。他问严子陵，谁来上这个奏疏呢？此人既要位尊言重，又要自己愿奏敢疏，还要皇上能够信他从他。
高乐侯、大司空师丹最为合适。师丹出身贫寒，对任子令深为厌恶，又怀儒士秉性，行事心切，必定愿上此奏。师丹曾为太子太傅，皇上的师父，现居大司空职，名重位显，是皇上的主要智囊和重要辅臣，而今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只要他敢上疏，皇上定会从他所奏。严子陵答。
王莽听了严子陵的分析，觉得师丹确实妥当。心头一转，又生疑虑，问，何人能够说动师丹？
这个不难，严子陵很有把握地说。师丹原为博士，成帝时，经丞相翟方进举荐，入朝任光禄大夫。翟方进对师丹有恩。翟方进被成帝赐死时，师丹曾死谏反对，然成帝不为所动，由此师丹一直心怀歉疚。师丹知我与翟方进私交甚厚，故而由我出面说动师丹上书，应在把握之中。
王莽频频点头说，如此甚好。
以师丹的脾性，一旦废除任子令之奏被皇上采纳，他还会向皇上再奏一疏。
哦，他还会再上何疏？王莽疑问道。
限田限奴。
王莽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此举不是往朝臣贵族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吗？
唯有如此，朝臣们才会群起搅乱朝局，才肯死谏请愿，当哀帝难以掌控朝局时，新都侯复出就水到渠成了。严子陵语气从容自信。
师丹若真如此肇疏，那他就如给自己挖坑，况且这坑着实挖得深，难道他对后果不会有所预感？倘若预感在先，师丹还会上疏吗？王莽蹙眉问。
师丹忠于皇上，勤于政事，心性耿介无私，只要是他认定的利国利民之事，哪怕赴汤蹈火，也会无畏向前。我等能够利用师丹的把握就在此处。因此，新都侯不必担忧师丹是否肯上疏。
说到这里，严子陵欠身作揖道，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万望新都侯答允，否则，不敢周旋此事。
王莽说，子陵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严子陵说，可以料想，废除任子令和限田限奴，必使朝廷掀起巨澜，皇上若钳制不住，再要平息巨澜，情非得已之下，只能将责任推于他人，师丹将首当其冲。师丹是皇上的师父和信臣，只要皇上在位，难免撤职夺爵，但必无性命忧虞。我此番周旋，请求新都侯给个保证，在您复出后，务请皇上为师丹平反，复官还爵。
王莽听后心里掠过一丝不悦，他原以为严子陵要借端为自己谋定官职，没想到严子陵竟要逼他许下承诺，为师丹解除后顾之忧。
王莽问，难道子陵要将此事向师丹明言不成？
严子陵说，正是因为此事机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才需新都侯做出承诺，使我胸中坦荡，放开手脚去奔波，事成后亦不致有功者蒙冤遭屈。
事已至此，复出欲望强烈的王莽，起身离席，向严子陵深鞠一躬说，如此拜托子陵了，只要子陵能说动师丹，大事定局后，我定不负诺言，师丹若撤职，我复他原职，师丹若削爵，我还他爵位。子陵可大胆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