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深冬的一个午后,富春山下起大雪。雪花纷纷扬扬。瑞雪兆丰年,严子陵的心情如雪花一样缥缈、惬意。
长子严庆如踏雪而至。他来看望父亲。他为父亲带来了家乡余姚的特产——杨梅烧酒和老鼠糖球。严子陵一见老鼠糖球,急切地问,是否豆沙馅的。庆如点头答是。严子陵拿起一个,用舌尖一舔,呵,香甜,柔绵,脸上绽出孩童般的笑容。小时候,他最爱吃豆沙馅的老鼠糖球,常要祖父去买。
当晚,严子陵做了一个梦。梦中,满月酒上那个方士铁青着脸,一手拎一篰篮老鼠糖球,一手揪着祖父胸襟,直闯南宫要找光武帝告御状。方士气吼吼说,我的谶言本该兑现,王莽、光武都把丞相的金印紫绶送到严光面前,偏偏你那孙儿中邪不受,使谶言落空,害我名誉扫地,门庭冷清,如今只得做老鼠糖球糊口。你们严家必须为我挽回名誉,赔偿损失。
我也不知光儿因何坚辞不就。祖父摇头辩说。
怕死!方士腔势极冲,伴君如伴虎,他怕步你们严氏先祖严助的后尘。
光儿性子直拗,言行也狂傲,得罪皇帝在所难免,但他不是怕死之人,若是怕死,当年哪来胆量写信骂王莽?
他自命清高,以为自己与皇帝治国观念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方士神情不屑,扭紧祖父胸襟狠拽一把,喝道,走!
祖父使劲赖住脚步,涨红脸说,光儿与刘秀亦师亦友,如若不是志同道合,能相处这么久吗?况且“怀仁辅义”本来就是“以柔治国”的翻版。
噢,那他定如朝野众议,羡慕老庄,想那光武帝已得天下,自己乐得逍遥快活,不思担当了。方士转悠眼珠,死磕理由。
祖父闭目忖量,口中念叨,这个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光儿不会如朝野所议,一心想着逍遥快活。建武五年,光儿年近古稀,应已自知精力衰退,来日无多。他怕昏聩耽误大事。如此,若要责他不思担当,不如说他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方士讥鄙道,如此说来,我看严光这是倚老卖老,落台有心要做当世的许由巢父,沽名钓誉罢了。方士出言无状,大声诽谤中伤。
祖父一听怒不可遏,运足老力,挣脱方士拽扭,一把夺过方士手中的篰篮,顿足喝问,混话,倘若光儿想要青史标名,何不受了皇帝的丞相印绶,如今他蜗居山野,渔钓耕读,还能流芳百世吗?祖父怒将篰篮抛向天空。空中,几十只老鼠糖球从篰篮里翻滚出来,经风一吹,刹那间变成数十条鱼鲞,落在却非殿瓦顶上。鱼鲞掉落时,啪塔声响彻南宫。祖父四望,方士已无踪影。他仰天长叹,光儿,你告诉爷爷,为何至于再,至于三,拂违天意鸿运,不愿做官?
余姚夏荷庄。父亲揪着严子陵胸襟,走到磊成品字形的石槽旁。父亲对他说,光儿既已拒了光武帝征聘,今日自己动手把这三只石槽丢进舜水去吧。继而怨道,你啊,负了祖父和族人厚望。严子陵不声响,挽起袖子搬石槽。石槽分量重,纹丝未动。他再发力,石槽突膨大,耸起一个巨大无比的品字。严子陵蓦地从梦中蹿醒,发现已盗一身冷汗。回忆梦境,历历在目,格外的真切恍若现实。
清晨,严子陵请夫人范晋台为他擦洗身体,里外换上新服。早餐后,他把儿子们召到书房。他端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远山近水,平静地说,昨夜我梦到你们太爷爷和爷爷了,憾惜没能梦到你们奶奶,我想今天就去看她。他长吁一声,自语道,世上唯有娘能懂儿的心了!说完,一垂首,溘然长逝。
客星陨落,县令速将消息上报朝廷,光武帝刘秀深感悲伤和惋惜,他下诏,令郡县赐予严家“钱百万,谷千斛”。
次年,严夫人范晋台遵严子陵遗嘱,将严子陵归葬于家乡余姚的陈山上。后人称陈山为“客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