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我来到剧场参加彩排要比平常早些,因为还需要考虑化妆和服装的问题。他们把我安插在一间很漂亮的化妆室里,给我预备了一件东方式的古色古香的长袍,这原是《威尼斯商人》中摩洛哥王子穿的。这一切都是在叫我必须好好演戏。我坐到化妆桌跟前,桌子上已经预备了几副头套、头发和各种化妆用品。
从哪一件开始呢?……我用一支硬毛画笔去蘸了一下棕色的油彩,可是油彩是这样硬,我好容易才蘸起一点点,然而擦到皮肤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我用软毛画笔来代替硬毛画笔,结果还是一样。我就把油彩抹在指头上,然后再用指头在皮肤上涂抹。这一次我总算稍微把皮肤涂褐了些。对于其他油彩,我也试着这样去弄,但其中只有一种淡蓝色的比较好弄些。然而摩尔人的化妆似乎是用不着淡蓝色的。我试着把胶抹到脸上,再把一小绺毛发黏上去。胶刺痛了皮肤,毛发翘起来了……我试戴了一副假发,试第二副,第三副,一下子也分不清哪面是前,哪面是后。所有三副假发,戴在没有化妆好的脸上都显得“太象假发了”。我想把好容易才涂到脸上去的油彩稍微洗去一些。可是怎样洗呢?
这时有一个又高又瘦的人走进来,他戴着眼镜,穿着白罩衫,脸上长着翘起的小胡子和很长的三角髯。这位“唐·吉诃德”把身子弯下半截,并不多说话,便开始给我的脸“加工”。我在脸上所涂抹的,他都用凡士林很快地揩去了,接着又抹上油,重新敷上油彩。油彩很容易就均匀地给抹在油滑的皮肤上了。然后“唐·吉诃德”又在我脸上抹上一层黝黑色的油彩,摩尔人是应该这样的。但我却心爱以前用巧克力糖抹成的比较暗黑的颜色,那颜色能使眼白和牙齿更强烈地发出闪光。
当化妆完毕,服装穿好之后,我照照镜子,衷心佩服“唐·吉诃德”的艺术,并且还自我欣赏了一番。身上不匀称的地方消失在大袍子的襞褶里了,我所设计的野人的怪相跟我的外表十分合适。
苏斯托夫和别的一些学生走进化妆室里来。我的外表也很使他们惊讶,他们同声赞美着,毫无嫉妒的神色。这鼓励了我,使我恢复了原有的自信。但在舞台上,家具的不合习惯的布置很使我吃惊,一张安乐椅从墙壁那里不自然地几乎被移放到舞台的正中间,桌子太靠近提示处了,简直是为了做样子似的放在舞台前缘,放在最显著的地方。我激动得在台上走来走去,衣缘和曲剑时常碰着家具和布景。但这倒并不妨碍我机械地念台词和不停地在台上走动。看来好象我能够勉勉强强把一段戏演完了;可是当我演到角色的高潮的时候,突然在脑子里闪过一种念头:“这一下我可要停下来了。”我着了慌,茫然无措地不作声了,眼前尽是白色的圈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后来是什么而且是怎样又使我恢复了机械演法的,这次还是亏得这种演法救了我这个失败的人。
之后,我用手向自己一挥,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快些演完,卸装,溜出剧场。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在家里。可是我又觉得,现在对我说来最可怕的同伴就是我自己。心境坏得难受极了。想去看看朋友,散散心,但并没有去,因为我觉得,大家都已经知道我的丢脸的事情,他们都在用指头指着我。
幸喜,亲切而可爱的普希钦来了。他曾经注意到我也是他的观众当中的一个,此刻想知道我对于他所演的萨利耶里一角的意见。但是我对他什么也说不出,因为我虽然也从幕后看着他演戏,却由于激动和等候自己上场,台上做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看见。关于我自己,我什么也没有问。我怕批评,批评会摧毁我剩下的一点自信。
普希钦很好地讲述了莎士比亚的剧本和奥瑟罗这一个角色。可是他对角色所提出的要求,我简直没法做到。他说得很好,他说,当那个摩尔人相信苔丝德梦娜是一个戴着美丽面具的可怕的坏女人时,他是怎样悲哀、吃惊和战栗。这使她在奥瑟罗的眼中变得更加可怕。
普希钦走了之后,我依着他所讲的话把某几段戏试着温习一下,我不禁流泪了——我是这样怜悯起摩尔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