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今天因为托尔佐夫身体不好,改在他家里上课。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请我们在他的书房里随便坐下。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他说,“我们的舞台工作,是从把有魔力的‘假使’引进剧本和角色的时候开始的,‘假使’是一架起重机,它把演员从日常的现实生活中转移到想象的领域里去。剧本和角色——这是作者的虚构,是作者设想出来的一些有魔力的和其他的‘假使’与‘规定情境’。舞台上是没有真正的‘真事’、实际的现实的;实际的现实不是艺术。艺术就其本质来说,是需要艺术的虚构的,而剧作者的作品首先就是这种东西。演员及其创作技术的任务,就在于把剧本的虚构变成艺术的舞台真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想象起着重大的作用。所以值得更多地来讨论它,探讨一下它在创作中的作用。”
托尔佐夫指一指那挂着各种各样舞台布景草图的墙壁。
“这些都是我所敬爱的一位青年画家的画,他已经逝世了。他是一个大怪物,常常给还没有写成的剧本画草图。例如,这一张画就是给契诃夫在逝世以前不久所构思的一个没有写成的剧本的最后一幕所作的,这剧本所要写的是一个困处在冰洋中的探险队和可怕的严寒的北方。一只大轮船被浮动着的冰块紧紧钳住。被煤烟熏黑了的烟囱在白色的背景上显出不吉利的黑影。裂肤刺骨的严寒。寒风卷起了积雪,向上直卷,卷成一个裹着殓衣的女人的形状。在这里有她的丈夫和她的情人的身影,他们彼此挨在一起。他们两个人都抛弃了原来的生活,出来探险,为的是忘掉自己内心的悲痛。
“谁会相信,这张图画是出自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莫斯科及其近郊的人的手笔呢!他根据自己对我们冬季的自然界所作的观察,根据自己从故事中、从文学和科学书籍的描写中和照片中所知道的东西,创造了一幅北极的风景画。这幅画完全是从他所搜集的材料中产生的。在这项工作中,想象起了主要的作用。”
托尔佐夫把我们的视线引向另一堵墙,那墙上挂着一套风景画。更确切点说,这是一套同一题材的画,画的是一个避暑的地方,但它的景色随着画家的想象而每幅都有所不同。同样是一列建筑在松林里的美丽的房子,只是季节不同,昼夜不同,有的在晴日下,也有的在风雨中。再往前看,还是同样的风景,不过松林已被砍去,在原来是松林的地方已经挖出了池塘,周围新栽起各种各样的树木。画家依照自己的意思处理自然,处理人的生活。他在自己的图画里,一会儿建筑,一会儿拆毁房子和城市,移山倒海,改变地形。
“看呀,多么美丽!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建筑在海岸上!”不知是谁喊了起来。
“这也是艺术家的想象所创造的。”
“这儿有几张草图,是为那些描写‘星际生活’的未问世的剧本而作的,”托尔佐夫让我们看另一套素描和水彩画。“这里是维持行星间交通的某种车子的车站。你们看:这是一个巨大的金属质的箱子,箱子上有很大的露台,还有某些美丽的、奇怪的生物。这是站房。它挂在空中。在它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一些人——来自地球的旅客……在广阔无边的空间,可以看见这种上下来去的交通线,它们是借大磁石的相互吸力来维持平衡的。在地平线上有好几个太阳或月亮。这些太阳或月亮的光产生了地球上所不知道的离奇的效果。要画这样的图画,不仅要有想象,还得有丰富的幻想。”
“想象和幻想有什么不同呢?”不知谁问了一句。
“想象创造那已有的、存在的、我们所知道的事物;而幻想却创造那乌有的、在现实中我们所不知道的、从来没有过而将来也不会有的事物。也说不定将来会有的!怎么能知道呢?当民间的幻想创造出飞毡行空的神话时,谁会想到,人们居然能坐飞机在空中遨游呢?幻想是什么都能知道,什么都会的。幻想也和想象一样,对于画家是不可或缺的。”
“对于演员呢?”苏斯托夫问。
“依你看,演员需要想象是为了什么?”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反问。
“为了什么?为了创造有魔力的‘假使’和‘规定情境’,”苏斯托夫回答。
“这用不着我们,剧作者已经把它们创造出来了。他的剧本便是虚构。”
苏斯托夫不作声了。
“关于剧本,演员们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剧作家是否都能给他们呢?”托尔佐夫问。“在百来页的篇幅里能不能把所有剧中人物的生活完全描绘出来呢?是否还有许多没有被说出来的?譬如说,作者是否经常和足够详细地说到在剧本开始之前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呢?他是否详尽无遗地说到剧本完了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说到在幕后做些什么事情,剧中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剧作家对于作这样的注释是很吝啬的。在他的剧本里只是写着:‘人物同前,加上彼得洛夫’或是:‘彼得洛夫下’。但我们是不能不想一想这种更动的目的所在,就从那莫名其妙的空间里走出来又走进去的。这种‘一般’的动作是不能叫人相信的。我们还知道剧作家的另一些舞台说明:‘他起立’,‘他激动地徘徊着’,‘他笑’,‘他快死了’。关于角色的特征,也只给我们寥寥几个字,例如:‘一个外貌可爱的青年。烟抽得很厉害’。
“难道凭这些就足以创造出角色的整个外部形象、姿势、步态和习惯吗?对于角色的台词呢?难道只要把它们背熟就够了吗?
“还有对作者的各种舞台说明,导演的要求,他的场面调度和全部排演呢?难道只需要把它们记住,然后在舞台上机械地执行就够了吗?
“难道这样就会刻划出剧中人物的性格,就会确定出他的思想、情感、动机和行动的全部细微色调吗?
“不会的,所有这些都需要演员自己来加以补充和深化。只有这样,剧作者和演出的其他创作者所给予我们演员的一切材料,才能够使在舞台上创作的人和在观众厅里观看的人的心灵的各个角落都活跃起来和激动起来。只有这样,演员自己才能够过着他所扮演的人物的丰富的内心生活,按照作者、导演和我们自己活的情感所吩咐的那样去动作。
“在这样做的时候,想象及其有魔力的‘假使’和‘规定情境’是我们最亲密的助手。想象不只是把作者、导演和其他人所没有说出的话说出来,还使参加演出的全体创作者的工作活跃起来,而他们的创作首先是要通过演员的成就才达到观众心里的。
“现在你们可以明白,演员具备丰富而特出的想象是多么重要。它是演员在艺术工作和舞台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所不可缺少的,无论他在研究角色也好,或者在再现角色也好。
“在创作过程中,想象是引导演员的先锋。”
这时候,在莫斯科作旅行演出的某著名悲剧演员突然来拜访,上课因而中断。这位名人讲述了自己成功的故事,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把他译成俄语。
这位有趣的客人走了。托尔佐夫送他出去,回来之后,微笑着对我们说:
“当然,这位悲剧演员是信口开河的,不过,你们也看得出,他是一个很惹人喜欢的人,他是真诚地相信自己所编造的话的。我们演员在舞台上已经是那样习惯于用自己想象的详情细节去补充事实,以至于把这些习惯都从舞台上带到生活里来了。在生活中,它们当然是多余的,但在剧场中却是必要的。
“你们以为编造得能使人屏息静听你们的说话是件容易的事吗?要知道,这也是一种创作,这种创作也是由有魔力的‘假使’、‘规定情境’和训练有素的想象力所产生的。
“说到天才,可不能说他们爱撒谎。这种人和我们不同,他们是用另一种眼光来观察现实的。他们对生活的看法跟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有所不同。能不能责备他们,说想象给他们一会儿戴上了粉红色的,一会儿戴上了浅蓝色的,一会儿戴上了灰色的,一会儿又戴上了黑色的眼镜呢?假使这些人把眼镜脱下,用没有什么遮蔽的眼睛,清醒地,只看日常生活中显而易见的事物那样去看现实,去看艺术的虚构,这对于艺术好不好呢?
“我向你们承认,当我不得不以一个演员或导演的资格去处理一个并不怎么使我迷恋的角色或剧本的时候,我时常也要撒谎。在这种情况下,我是萎靡不振的,我的创作能力也是麻木不仁的。需要加以鞭策。于是我开始向大家保证,说这个工作,这个新剧本很使我神往,还把它夸赞了一番。为了夸赞得象有那么一回事,就有必要去想出那剧本里所没有的东西。这种必要性推动了想象。当然,如果只为我单独一个人,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但由于当着其他人的面,所以我就不得不尽可能头头是道地去证实我的谎话,预先开出支票。之后,还时常要利用自己的虚构作为角色和排演的材料,把它们加进剧本里来。”
“既然想象对于演员能起这样重要的作用,那末缺乏想象的人可怎么办呢?”苏斯托夫胆怯地问。
“应该训练它,要不就得离开舞台。否则你就只能任导演支配,听由导演用自己的想象来代替你所缺乏的想象。这对你说来就等于放弃自己的创作,在舞台上当一名小卒子。去训练自己的想象岂不是更好吗?”
“这一定是很难的!”我叹了一口气。
“要看是什么样的想象!有一种想象是有主动性的,它能够独立工作。它用不着什么特别的努力便能发展,而且会顽强地、不倦地工作着,无论是在醒来时或是在梦中。有一种想象是没有主动性的,不过只要给它暗示些什么,它很容易就会抓住,然后继续独立去发展所暗示的东西。这样的想象还比较好办。假使想象抓住了所暗示的东西而不去发展,那么事情就难办了。可就有这样一些人,自己既不会创作,就连给他们些什么,他们也抓不住。假使演员从所暗示的东西里只能接受外表的、形式的一面,这就证明他缺乏想象;而没有想象是做不成演员的。”
有主动性呢,还是没有主动性?
抓得住,发展得来呢,还是抓不住?
这些问题使我惶惑不安。
喝过晚茶之后,万籁俱寂,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靠着垫子,闭上眼睛,尽管疲倦,却开始幻想起来了。但是一开始,我的注意力便被那些五颜十色的光圈光点吸引去了,这些光圈光点在我紧闭着的眼睛前面的黑暗中出现,在那里游动着。
我以为这些现象是灯光所引起的。所以就把灯熄灭了。
“幻想些什么呢?”我心里想。但是想象并没有打瞌睡。它给我描绘出一片大松林的树顶,这些树顶在微风中匀调而有节奏地摇动着。
这很惬意。
我闻到了新鲜空气的清香。
在万籁俱寂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滴答滴答的钟声。
………………
………………
我睡着了。
“唔,当然!”我醒转来后认定,“没有主动性是不能幻想的。”我乘上飞机,飞到树顶上空。我飞过树顶、田野、江河、城市、乡村……飞过……树顶……它们徐缓地摇动着……发散出新鲜空气和……松林的气味……钟声滴答响着。
………………
………………
“是谁打鼾?难道是我自己?睡着了吗?……睡了很久吗?……”
饭厅里有人在打扫……在搬动家具……曙光透过窗帘射进来。
钟敲了八下……主……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