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一走进教室,就说:

“你们都已经知道什么是舞台上的真实和信念。现在只差检查一下你们每一个人是否都具有这些东西。所以我要大家都来检验一下自己的真实感和对真实的信念。”

戈伏尔柯夫首先被叫到台上去。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要他表演一些什么。

当然,我们这位表现派大师需要他的老搭档威廉密诺娃来搭配。

象往常一样,他们很卖劲地表演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他们表演完毕时,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对戈伏尔柯夫说:

“从你这个只对舞台表演的外部技术感到兴趣的灵巧技师的观点看来,你觉得今天表演中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你很欣赏自己的技巧。

“可是我对你并不抱同感,因为我在艺术中所追求的是天性本身的自然而有机的创作,天性会使死的角色具有真正的人的生命。

“你的那种虚假的‘真实’帮助你去表现‘形象和热情’。我的真实却帮助我去创造形象本身,帮助我去激起热情本身。你的艺术和我的艺术之间的不同,就有如‘似乎’和‘真是’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我需要真正的真实,而你却满足于逼真。我需要信念,而你却满足于观众对你的信赖。当观众望着舞台上的你时,他们是很放心的,认为所有的戏都会精确地、按照那一成不变的表演手法演出来。他们信赖你的技巧,就如相信一个运动健将不至于从秋千架上掉下来似的。在你的艺术中,观众只是观众。而在我的艺术中,他们却不知不觉地成为创作的见证人和参加者;他们被引进在舞台上所进行的生活的深处,并且相信这种生活。”

戈伏尔柯夫对于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的解释不作任何答辩,却略带讥刺地说,普希金对艺术中的真实的见解和托尔佐夫有所不同。为了证实自己的看法是对的,戈伏尔柯夫引用了诗人的字句,在这种场合,人们总是想起这些字句的:

一大堆粗浅的真实,在我看来

反不如那能使我们提高的欺骗来得可贵……

“我同意你……也同意普希金。这证明在你所引用的诗句中诗人所说的那种欺骗是能够让我们相信的。正是由于有这种信念,欺骗才能使我们提高起来。如果没有这个,难道欺骗能够有那种良好的、使我们提高的影响吗?你设想一下,四月一日到来了,在这一天,大家都在互相欺骗,人们设法使你相信,政府已经决定给你立一个纪念碑来表彰你的艺术功勋。你会不会由于这种欺骗而提高起来呢?”

“我不是傻瓜,懂得不?我根本就不相信这种愚蠢的笑话!”戈伏尔柯夫回答。

“可见,为了使自己提高起来,你就必须‘相信这种愚蠢的笑话’,”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抓住他的话头。“普希金在另一篇诗里肯定了几乎和这同样的看法:

为了那虚构,我眼泪直流〔32〕。

“不可能为了你不相信的东西而流泪。我们要高呼那令人相信的欺骗和虚构万岁!因为它们可以使演员和观众都提高起来!这种欺骗在那些肯相信的人看来已经成为真实。这就更有力地证实了舞台上的一切都应该成为演员想象生活中真正的真实。可是我在你的表演中却没有看到这一点。”

下半堂课上,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纠正了戈伏尔柯夫和威廉密诺娃刚才表演过的那场戏。托尔佐夫按照细小的形体动作来检查他们的表演,使他们达到真实并产生信念,完全象他在“烧钱”那个习作中帮助我作过的那样。

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故,我必须把它记载下来,因为这事故引起了托尔佐夫的申斥,这对我很有教益。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戈伏尔柯夫突然打断了功课,不再表演下去,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脸上充满怒气,很是难看,他的手和嘴唇都颤动起来了。

“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我有话要说!”他跟自己的激动心情斗争了一会儿以后,终于开始说了。“要么是我什么也不懂,我应该退出剧场;要么是,请原谅,您在这里教给我们的全是些有毒素的东西,我们必须提出抗议!

“我们在这里已经有半年了,老是搬搬椅子、关关门、生生火炉。说不定过些时候就会命令我们为了现实主义和大大小小的形体真实而去挖起鼻孔来了。但是,请原谅,在舞台上搬搬椅子是创造不出什么艺术来的。真实并不是去表现各种自然主义的玩艺儿。这种真实,见它的鬼,真令人恶心。

“‘形体动作’?不,请原谅!剧场不是马戏场!在马戏场里,形体动作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在半空中去抓住秋千或者哧蹓跳上马背,卖艺人的生命全系在这些形体动作上。

“可是,请原谅,世界上伟大的剧作家该决不是为了让他们的主人公们去练习形体动作才写出他们的杰作的,知道不!而您却老压着我们干这一套!我们真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不要把我们赶到地里去吧!请别再绑住我们的翅膀了!要让我们高高飞起,飞进那永恒的……远离地面的……世界性的最高境界!艺术是自由的!它要求广阔的空间,而不是渺小的真实。它要求那可以自由飞翔的领域,而不是那只能供甲虫爬行的范围!我们向往那美丽的、令人高尚的、崇高的东西!请您不要堵住我们登天的途径!”

“托尔佐夫没有让他到云端去飞翔,是完全正确的。这一点他是做不到的,”我心里暗自想道。“怎么?凭戈伏尔柯夫这个讲究外部技术的专家,竟想飞上天去?!不去做练习,却要去‘做艺术’?!”

戈伏尔柯夫讲完以后,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就说:

“你的抗议很使我吃惊。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认为你是一个擅长外部技术的演员,因为你在这方面曾经很出色地表现过自己。今天我们突然发现,你的真正本事原来是空想,你所需要的是永恒的、世界性的领域,而在这方面你恰好没有过任何表现。

“那么归根结蒂,你的艺术意向要飞向哪里呢:是飞向你经常对它展览和表现自己的观众厅呢,还是飞往脚光的另一面,也就是飞向舞台,飞向剧作者,飞向演员们,飞向你所服务的艺术、你所体验的‘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那里去呢?照你的话看来,你希望的是后者。那就更好!尽快去显示出你的内心素质,把你所惯用的那种只有低级趣味的观众才需要的所谓具有高尚风格的表演手法抛弃掉吧。

“外在的表演程式和虚假是没有翅膀的。身体本来就是飞不起来的,最多只能跳起来,离开地面一两公尺,或者踮起脚尖,向上伸展一下。

“能够飞翔的是想象、情感和思想。只有它们才具有肉眼所看不见的非物质的翅膀;只有它们才能飞向你所说的‘远离地面的’境界。在想象、情感和思想中包含着我们活生生的回忆,‘人的精神生活’和我们的憧憬。

“这些东西不仅能够飞到‘高空’,而且能够飞到更远——飞到大自然还没有创造出来的、只是存在于演员的无边无际幻想中的那种世界里去。然而你的情感、思想、想象恰好就没有飞越出观众厅,你已经成为观众厅的奴隶了。所以它们倒应该对你嚷一嚷你所说过的话:‘不要把你们赶到地里去吧!我们真有点喘不过气来了。请别再绑住我们的翅膀了!让我们高高飞起,飞进那永恒的、世界性的境界吧!给我们崇高的东西,不要给我们陈腐不堪的演员刻板法!’”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讥刺地模仿着戈伏尔柯夫那种庸俗的、做作的激情和夸张的说话方式。

“既然灵感的风暴没有鼓起你的翅膀,把你卷走,为了向前奔驰,你就比任何人都更需得形体动作线、形体动作的真实和信念〔33〕。

“可是你却害怕这些,你认为去做演员们所必须做的练习是屈辱的事情。为什么你要求把自己当作例外呢?

“女舞蹈家在夜间表演优美翩翩的‘足尖舞’之先,每天早上都得进行必要的练习,都得流汗喘气。歌唱家为了能在晚上表演时把自己的心灵倾注到所唱的歌曲里去,必须利用早上的时间来练嗓子,训练他的横膈膜,在头腔和鼻腔中寻找共鸣部位。各种艺术的表演者都决不忽视自己的形体器官和对它的训练,来符合技术要求。

“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当作例外呢?当我们力求达到我们形体天性和心灵天性之间的最密切的、直接的联系,通过一方面去影响另一方面的时候,你却竭力想要把它们分开。非但如此,你甚至于企图完全放弃(当然只是在口头上)自己天性的一半,即形体的那一半。但是天性嘲笑了你,它拒绝给予你所十分珍视的东西——崇高的情感和体验,它给你留下来的只是装模作样和自我表现的形体技术。

“你比谁都更醉心于外表的、匠艺的手法,演员式的浮夸激情和各种习惯的刻板法。

“是谁更接近那崇高的境界:是踮着脚尖,在嘴里嚷嚷‘翱翔云端’,而实际上完全受制于观众厅的你呢,还是认为演员技术及形体动作是必需的,而在真实与信念的帮助下去作复杂的人性体验的我呢?你自己决定一下吧:我们两个当中是谁更接近地面呢?”

戈伏尔柯夫默不作声。

“真是不可理解!”稍停一会,托尔佐夫大声喊道。“那些比谁都更缺乏条件,缺少飞翔所必须具备的无形的翅膀的人,却最爱谈崇高的东西。这些人是带着虚伪的激情,用令人难懂的方式来谈艺术和创作的。相反地,真正的演员谈到自己的艺术时,却是简单明了的。

“你难道不是属于前一种人吗?

“你要想到这一点,同时也要想到:要是你去扮演对你合适的角色,你是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和有用的艺术工作者的。”

继戈伏尔柯夫之后,威廉密诺娃来表演了。使我感到惊异的是,她把所有简单的练习都做得很不坏,而且能够按照自己的理解来给这些练习找到内心根据。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称赞了她,接着要她从桌上拿起裁纸刀来刺死自己。

事情刚一发展成为悲剧,威廉密诺娃立刻就夸张起来,开始令人难受地“把热情撕成碎片”,而当她接近高潮的时候,她突然大叫大嚷,使我们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托尔佐夫说:

“我有一个姑母,她因为嫁给贵族而成了一个特出的‘上流社会妇女’。她以独特的技巧,仿佛在刀锋上保持平衡似的出色地运用她的交际‘手腕’,在任何场合都是一个胜利者。因此大家都相信她。有一次,一个很有地位的人死了,教堂里挤满了人,都在给他做弥撒,我的姑母要去讨好这死人的家属。她走近棺材,望着死人的脸,先做出一种很不自然的抑制,然后用一种使整个教堂里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朗诵道:‘永别了,朋友!感谢您的一切!’可是,真实感不再为她效劳了,她失败了,没有人相信她的悲痛。你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就跟这差不多。在喜剧性的部分,你编造了一些花样,这我相信你;但是在那强烈的悲剧性的部分,你失败了。你的真实感显然是偏于一方面的,对于喜剧有敏锐的感应,演悲剧时却要出岔子。所以你和戈伏尔柯夫两个人都应该去发现自己适宜于演哪一类戏。及时了解自己的‘角色类型’——这在我们艺术中是一项重要的工作〔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