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维云佐夫,你跟我一起到舞台上去,把你上次表演的那个习作再表演一下,”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命令他。

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很快就跑到舞台上去,托尔佐夫慢吞吞地在他后面走着,走以前,低声对我们说:

“现在我要维云佐夫露马脚!”接着就对维云佐夫说。“你无论如何都得提早离开课堂!这是你主要的基本的任务。执行吧!”

托尔佐夫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忙着自己的事:拿出一封信,一心一意地读着。他的对手站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想着更巧妙的适应来惹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的注意,设法欺骗他。

维云佐夫采用了各种各样的巧计,但是,托尔佐夫只是故意不理睬他。这个坐立不安的小伙子,为了要从课堂里溜走,简直是想尽了办法!他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如果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去看他一眼,那一定会可怜他的。)后来,他突然站起来,匆匆地走到幕后去。他在那儿站了一会,踏着病人般的摇摇晃晃的步子又走回来,一面用手帕揩着额上的冷汗,一面沉重地坐到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近旁的椅子上,可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还是不理他。

维云佐夫表演得很真实,我们都从观众厅里对他表示赞许。

接着,他几乎疲倦得要死,全身痉挛起来,甚至从椅子上滑到地板上去,他做得那么过火,不禁使我们发笑了。

但是,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毫无反应。

维云佐夫又想出一种新的适应,这使我们笑得更厉害。这一次托尔佐夫还是默不作声,还是不去理睬这位表演者。

维云佐夫表演得愈过火我们在观众厅里就笑得愈厉害。这更怂恿他去做出愈来愈新的、非常可笑的适应,最后竟达到了丑角化的地步,引起哄堂大笑。

这正是托尔佐夫所期待的。

“你们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吗?”当大家安静下来时,他问我们说。

“维云佐夫的基本任务是要从课堂里溜走。他的一切动作、言语以及用装病来引起我注意和怜悯的企图,都不过是想用来完成基本任务的适应。开头他表演得很好,他的那些动作也是恰当的。后来就糟糕了,他一听到观众的笑声,就立刻转移对象,不再来适应不理睬他的我,而去适应你们这些对他的噱头感到兴趣的人了。

“他的任务完全变了,变成逗乐观众。但要怎样给这新的任务找到根据呢?到哪里去找到规定情境呢?怎样才能使自己相信这些规定情境并加以体验呢?维云佐夫所能做到的就是演员式的矫揉造作。这也就是造成表演游离的原因。

“一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真正的活生生的人的体验就立刻停止,匠艺式的表演就取而代之。基本任务就分解成为一系列的把戏和噱头,而这正是维云佐夫十分喜爱的。

“从这一瞬间开始,适应变成了目的本身,它所起的作用不是它所应当起的辅助性的作用,而变成主要的了(变成为适应而适应)。

“这种游离在舞台上是常有的现象。我知道,不少演员具有卓越的适应,可是他们运用适应,不是为了帮助交流,而是为了在舞台上表现适应本身,来使观众开心。他们跟维云佐夫一样,把适应变成孤立的噱头或余兴节目。个别瞬间的成功冲昏了这些演员的头脑。他们情愿牺牲角色来换取观众的哄笑、喝采以及个别瞬间、对话和动作的成功。后面这些东西往往是跟剧本不相干的。在滥用适应的情况下,这些东西都失去意义,而变成多余的了。

“可见,好的适应对演员也可能成为一种危险的诱惑物。这中间有很多原因,甚至有这样的情形,整个角色始终都在诱惑演员去滥用适应。就拿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马麦耶夫老头子这个角色来做例子。这老头子因为无所事事,总是向大家说教;在整出戏里,他所做的就只是劝导他所遇到的任何人。在一个五幕剧里仅仅执行一个任务——说教又说教,反复拿同样的思想情感跟对手去交流,是不容易的。在这种条件下,很容易陷于千篇一律。许多扮演马麦耶夫的演员,为了避免这种毛病,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适应上去,在执行同一任务(说教又说教)时不断变换着适应。由于经常不断地变换适应,表演就多样化了。这当然是好的。但不好的是,这种适应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演员主要的和唯一关心的事情了。

“如果我们仔细研究这种演员在这些瞬间的内心活动,那就可以发现他们角色的总谱是由如下的任务组成的:我要成为严厉的人(而不是想用严厉的适应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我要成为温存、坚决、急躁的人(而不是想用温存、坚决、急躁的适应来完成自己的任务)。

“可是你们知道,为严厉而严厉,为温存、坚决、急躁而温存、坚决、急躁,是不行的。

“在这一切情况下,适应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独立自在的目的,它排斥了马麦耶夫整个角色的主要的、基本的任务(说教又说教)。

“这种手法会使演员去为适应而做作适应,使他离开任务,甚至于对象。这时候,活生生的人的情感和真正的动作将会消失;而为做戏的情感和动作所替代。大家知道,做戏式的动作的典型特点主要就是:尽管舞台上有着对象,也就是按照剧本的规定应当与之交流的对手,演员却往往到观众厅里去找另一个对象,并且来适应后者。

“这种表面上跟一个对象交流,而实际上却去适应另一个对象的手法,是非常荒谬的。

“我举一个例子来表明我的意思。

“假定你住在一幢房子最高的一层。在相当宽阔的街道的那边,住着你的恋爱对象。你怎样向她表示爱慕之情呢?送飞吻,用手按住心头,装出陶醉、抑郁、怀念的神情,用舞剧的手势问她是否允许过去看望她等等。所有这些外部的适应,你都要做得比较强烈而显明,否则对方就什么都不会明白。

“现在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她一个人站在窗口,这幢房子的其他窗子都关着……没有什么会妨碍你向她大声谈情谈爱。你必须提高嗓子来适应你和她之间的宽广距离。

“这次表白之后,你在楼下遇见了她——她挽着她严厉的母亲的臂膀在一起走。怎样利用这个机会,在很短的距离内向她表示爱情或请她去赴约会呢?

“为了适应这次相遇的情境,你不得不采用一种难于觉察却又富于表现力的手势,或者就只用眼睛。如果你需要说几句话,那你就必须使别人觉察不出,用很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你正准备这样去做的时候,突然在街道对面出现了你的情敌。你血液直往头上冲,失去了自制力。你想在情敌面前夸耀自己胜利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你忘记了她妈妈就在旁边,竟大声说出情话来,还做出不久以前在远距离交流中做过的舞剧手势。这一切都是为情敌而做的。可怜的姑娘!由于你的荒谬举动,她将会遭到她的妈妈多么厉害的谴责啊!

“大多数演员在舞台上经常肆无忌惮地表演着的,正是这种正常人所无法理解的荒谬举动。

“他们按照剧本的规定,跟对手站在一块,但是他们却打算用面部表情、声音、活动和动作来适应演员和正厅最后一排之间的距离,而不去适应他们和对手之间的短距离。简单点说,这些演员跟对手站在一起,却不去适应对手,而去适应正厅里的观众。这样就产生了不真实的表演,这种表演无论表演者自己或者观众都是不能相信的。”

“但是,请原谅,”戈伏尔柯夫提出异议,“我不能不想到买不起正厅头几排座票的观众,他们不象坐在头几排的那样,什么都听得见。”

“首先你应当想到对手,而且去适应他,”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回答说。“对于坐在正厅最后几排的观众,我们有一种特殊的说话方式,那就是把声音练好,使元音、特别是辅音发得准确,运用这样的吐词,你可以象在房间里那样轻轻地说,而观众却比你大声叫喊时听得更清楚,特别是当你的说话内容引起观众兴趣,促使他们去深入领会你的台词的时候。要是你为做戏而高声喊叫,那么,要求你轻轻说出来的那些微妙的话语就会失去内在涵义,观众也不会来欣赏你的愚蠢表演了。”

“不过,总应该让观众看到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情。”戈伏尔柯夫不肯让步。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需要有控制得很好的、明确的、有顺序的、合乎逻辑的动作,特别是如果你想使观众对它发生兴趣,或者使他们去深入领会你在舞台上所作所为的话。但假使演员违反自己的意愿,毫无节制,毫无意义地挥动手臂,采取各种姿势,那么,即使这些手势和姿势很美,也不能让观众看多久,首先,因为这无论对于观众或剧中人都是不需要的;其次,因为滥用这种姿态和动作,经常重复它们,很快就会使人厌腻。老是看同样的东西是很无聊的。我讲这一切,是为了说明舞台和当众表演怎样使演员离开自然的、真正的、人的适应,而推动他去作程式化的、不自然的、演员式的适应。必须用一切方法把这种适应从舞台上和剧场里无情地清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