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我们再来演一出新戏,”托尔佐夫对马洛列特柯娃说。“这戏的内容是这样的:你的母亲失业了,收入也就没有了,她甚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典卖,来供你付戏剧学校的学费,因此你明天就要由于缴不出学费而退学。可是你的一个女朋友援助了你,她没有现钱,就给你带来了一支镶着宝石的别针,这是她所能拿出的唯一贵重的东西。朋友的慷慨行为很使你激动和感激。但是怎能接受这样的赠物呢:你不能决定,老是推来推去的。于是你的朋友把别针往布幔上一插,便往走廊那边走去了。你跟着她出去。在那里你们演了一场很长的戏:劝说,推却,流泪和感激。终于你把赠物接受下来了,你的朋友也走了,你回到房间里来拿别针。可是……别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有什么人走进来把它拿去了吗?这房子里住着很多人,这是有可能的。于是你便开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去找。

“现在你到台上来。我就会把别针插好,你要从幕布的皱褶里把它找出来。”

马洛列特柯娃走到幕后,托尔佐夫并不把别针插到幕布上,过了一会,他命令她走出来。她好象被谁从幕后推出来似的跳到舞台上,跑到舞台框前,当下又向后倒退,双手抱着头,惊慌得痉挛起来……然后她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抓住幕布拼命乱扯一阵,接着把头埋在幕布里,表示在寻找别针。她没有找到,就又飞奔到幕后去,同时还痉挛地把双手紧扼着胸口,显然,这是表示处在这种境况下的悲痛心情的。

我们坐在正厅里的人,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声。

过了一会,马洛列特柯娃带着胜利者的神气,从台上飞奔到正厅里来。她的眼睛发亮,两颊泛着红晕。

“你觉得怎样?”托尔佐夫问。

“啊,亲爱的!是这么好!我简直不知道是多么好啊……我说不出,太好了。我是多么高兴啊!”马洛列特柯娃大声嚷着,一会儿坐下去,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抱着头。“我就觉得这样!我就觉得这样!”

“那很好,”托尔佐夫赞许她。“可是别针在哪里呢?”

“啊,是的!我忘了……”

“奇怪!”托尔佐夫说。“你这样去找它,还会把它……忘了。”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马洛列特柯娃又已经出现在舞台上,在幕布的皱褶间搜寻起来了。

“不过你要知道,”托尔佐夫提醒她,“假使别针能找到,你便过了关,可以继续上学,假使找不到,那就什么都完了:要开除你了。”

马洛列特柯娃的脸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她的眼睛盯住幕布,开始仔细而有条不紊地察看着幕布上的所有皱褶。

这一次的寻找是比以前缓慢得多的另一种速度进行的,大家都相信,马洛列特柯娃不是在白白浪费时间,她是真的在激动,在担心。

“哎哟!在哪儿?我把它丢了……”她低声地反复说着。她把幕布上的所有皱褶一一察看过以后,绝望而困惑地叫了一声:“没有!”

她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她呆立不动,眼睛死盯住一点。我们屏息地注视着她。

“很动人!”托尔佐夫低声对伊凡·普拉托诺维奇说。

“现在第二次寻找的时候,你觉得怎样?”他问马洛列特柯娃。

“我觉得怎样?”她懒洋洋地反问一句。“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找别针。”她默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是的,你刚才是找过。可是你第一次做了些什么呢?”

“啊!第一次!我激动得很,我所体验到的,真可怕!真受不了!真受不了!……”她兴奋而骄傲地回忆着,脸都红了。

“在舞台上的这两种心境,哪一种你比较喜欢呢?是当你跳来跳去乱扯着幕布的时候呢,还是现在你比较平静地察看着幕布上的皱褶的时候呢?”

“那当然是我第一次寻找别针的时候!”

“不。你不必想叫我们相信你第一次是在寻找别针,”托尔佐夫说。“那时候你连想都没有想起它,你只打算为痛苦而痛苦。第二次你是真的在找了。这一切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们了解你,相信你,因为你的困惑和慌乱是有根据的。所以你第一次的寻找是完全要不得的,简直就是胡闹。第二次的寻找却非常之好。”

这样的评语使马洛列特柯娃大吃一惊。

“毫无意义的奔忙在舞台上是不需要的,”托尔佐夫继续说。

“在舞台上不能为奔跑而奔跑,为痛苦而痛苦。在舞台上不要‘一般’地动作,不要为动作而动作,而要动作得有根据恰当有效果。”

“而且要真实,”我自己加上一句。

“真实的动作也就是有根据的、恰当的动作,”托尔佐夫指出。“这样,”他又继续说,“在舞台上既然要真实地动作,那么你们都到台上……去动作吧。”

我们上了台,但好久都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既然是在舞台上动作,就得给人留下一个印象,可是我找不出值得观众注意的有意思的动作,就开始重演起奥瑟罗来;我马上意识到演得很糟糕,跟那次观摩演出中的情形差不多,于是就不演下去了。

普希钦演将军,后来又演农民。苏斯托夫用汉姆莱脱的姿态坐到椅子上去,装出既不是悲痛又不是绝望的样子。威廉密诺娃在忸怩作态,戈伏尔柯夫向她求爱,是依照传统的做法,依照在全世界各国舞台上所做的那样来做的。

乌姆诺维赫和德蒙柯娃躲在台上远远的一个角落里,当我朝那边一看,看到他们面色苍白而紧张,眼光死板,身子直挺挺的样子,我几乎要长叹一声。原来他们在那里演易卜生的剧本《布朗德》里的一场戏——“襁褓”〔15〕。

“现在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你们刚才表演给我们看的东西,”托尔佐夫说。“先从你开始,”他指着我说。“也从你和你开始,”他又指着马洛列特柯娃和苏斯托夫说。“你们坐到这边椅子上来,好让我看得清楚些。现在你们就开始去感觉你们刚才所表现过的情绪:你是嫉妒,你是痛苦,你是忧愁。”

我们坐下来,企图在自己心里激起他所指定的感觉,但是一点也不成。当我在舞台上走动着,装出野人的样子,而内心完全处于空虚状态时,我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动作是盲目的。可是,当人家要我坐到位子上,当我不再作外在的四不象的表演的时候,便显然感到这种表演任务毫无意思而且是不能完成的了。

“依你们看,”托尔佐夫问,“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能够无缘无故地嫉妒、焦急或忧愁起来吗?能够随意做出这种‘创造性的动作’来吗?刚才你们试过了,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有做成。情感没有活跃起来,因此不得不做作一番,在自己脸上表现出根本不存在的体验来。从自己心里挤出情感是不可能的,不能为嫉妒而嫉妒,为恋爱而恋爱,为痛苦而痛苦。不能强制情感,因为强制的结果就会是最令人讨厌的演员式的做作。所以你们在选择动作的时候,还是别去扰乱情感的安宁。情感是由于那激起嫉妒、爱情、痛苦的某种前提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所以你们要仔细地去考虑这种前提,要在自己周围造成这种前提,而不要去考虑结果。象那兹瓦诺夫、马洛列特柯娃和苏斯托夫那样做作热情,象普希钦和维云佐夫那样做作形象,象维舍洛夫斯基和戈伏尔柯夫那样机械式的表演,——这些都是我们这门事业中最普遍的错误。凡是那些习惯于在舞台上表现、做戏和胡闹的人都犯有这种过失。真正的演员应当不在外表上模仿热情的表露,不在外表上抄袭形象,不依照演员的程式机械地做作;而是真实地、象活生生的人那样去动作。不应当去表演热情和形象,而要在热情的影响下和在形象中去动作。”

“在这只有几张椅子的光地板上怎能动作呢?”学生们替自己辩护。

“可不是,一点也不错,要是我们能在有家具、壁炉、烟灰碟和各种杂物的布景中表演,那就一定能动作得很好!”维云佐夫肯定地说。

“好吧!”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说完便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