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今天刚上课的时候,我在一阵高兴之下嚷起来:

“要是能永远不跟舞台上的小圈分离,该多么好啊!”

“你就不要和它分离吧!这是你的自由!”托尔佐夫这样回答我。

“可是,我不能象撑着伞似的无论到什么地方都随身带着灯和灯罩啊。”

“当然我并不劝你这样做。但是不仅在舞台上,就是在实生活中,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都还是可以随身带着小注意圈的。”

“这怎么可能呢?”

“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你先走到舞台上去,就象在自己家里似的在那里生活:站立,走动,换换座位。”

我走了上去。灯光完全熄灭了,在黑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射出一个光圈,并且开始跟着我一道移动。

我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光圈也跟着我走。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我居然坐到钢琴跟前,弹起《恶魔》里的一个曲调——我唯一会弹的曲调来。

为了恰当地来估计这个不平常的事,必须在这里作一个注释。事情是这样:我并不是什么音乐家,在家里,要等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敢偷偷地弹琴。假使谁听到我的乱弹,走进我房间来,那就糟了。那时我就会把琴盖阖起来,满脸通红,总而言之,就象一个中学生在抽烟时被逮住似的。然而今天我却在大庭广众间以钢琴家的姿态弹起琴来了,弹的时候居然没有感到任何拘束,一点也不迟疑,并且还有些怡然自得的心情。这简直叫人没法相信!简直是奇迹!该怎么解释呢?!难道注意圈在舞台上比在实生活中更能严密的保护我们,演员在舞台上也比在现实中更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吗?或许,注意圈还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某种特性吧?

进了学校以后这短短期间里,在给我们讲授的一切创作秘密之中,对我最有重大而实际的价值的,要算是移动的小注意圈了。移动的注意圈和当众的孤独——从此以后要成为我对抗舞台上一切恶习的靠山了。

为了更好地来说明它们的意义,托尔佐夫给我们讲了一个印度的故事。这故事的内容是这样的:

有一位王公要挑选一个大臣。要是有谁能捧着一只盛满牛奶的大钵沿城墙走一圈,而牛奶一滴也不泼出来,那人便可以当选。许多人都去试了,可是他们在路上一受到吆喝、恐吓、引诱,便把牛奶泼出来了。

“这不是大臣,”王公说。

有一个人也去试了。无论是吆喝、恐吓或是狡计,都不能引诱他的眼睛离开盛满牛奶的大钵。

“开枪!”指挥官高喊。

开了枪,但这没有用处。

“这才是一位大臣咧!”王公说。

“你听见喊声没有?”王公问他。

“没有!”

“你没有看见他们怎样吓唬你吗?”

“没有。我在看着牛奶。”

“你听见枪声没有?”

“没有,指挥官!我在看着牛奶。”

“你们看,这才叫做处在圈子里!这才叫做真正的注意,并且不是在黑暗里,而是在阳光下!”托尔佐夫讲完了故事以后,这样说。“你们也试一试,在明亮的脚光下来做你们的练习吧。”

遗憾得很,获得王公手下的大臣职位在我们是没有指望的了!在灯光下我竟无法把自己封闭在移动的圈里,竟无法在那里造成当众的孤独。

这时候伊凡·普拉托诺维奇带着他新发明的玩艺儿来帮助我们了。他把芦苇箍分发给我们,这箍就象马戏班里骑马的人拿来作穿跃表演的那种箍一样。其中有的很大,有的小些。如果把这样的箍套在身上,用手拿住它,使自己处在它的中央,你便会觉得是处在注意圈里了,同时箍的触摸得到的线条会帮助你在清楚划定的界限里去掌握住注意圈的界线。套着这种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就会看到和觉察到那应该在想象中随身带着的移动的注意圈。

拉赫曼诺夫的发明对于某些人,比方说对于普希钦,是很有帮助的。这胖子说:

“我觉得自己象提奥格尼[1]……坐在桶里。我的肚子很大,这箍显得小了一些,可是为了孤独和艺术也就只好忍耐一下。”

至于我呢,我是按自己的方式来适应移动圈所提出的困难任务的。

今天我在街上有了发现。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在许多行人和来来往往的电车、汽车中间,我觉得比在舞台上更容易在想象中给自己划出注意圈,带着它在街上走。

在行人最多的阿尔巴特广场,我很容易地做到了这一点,我对自己说:

“这就是我给自己划出的注意圈:以自己的肘和从腋窝底下突出来的皮包作界限,同时不超出自己的脚的跨步范围。这便是界线,注意力不应该分散到这界线以外去。”很奇怪,我能够把注意力保持在所指明的界限里。不过这种练习在人多的地方进行是不十分方便的,而且还发生了不良的后果:譬如我踩了别人的脚;几乎把人家的糖果摊踢翻了;没有向熟人打招呼。这就使我不得不把划定的注意的界限扩大到中圈的范围,把圈子扩大到自己身体以外相当远的地方去。

中圈是比较安全些,不过对注意说来却要困难些,因为时时刻刻有迎面走来的人或是追上我的人穿过这较宽的圈子,就象穿过院子过道似的。如果不是在圈里而在广阔的空间里,我便不会去看他们;但是在划出来供观察的狭小范围里,那些我并不怎么感到兴趣的陌生人却违反我的意志变得比我所想望的更加显眼了。他们吸引住我的注意。在放大镜和显微镜的小小镜圈里,无论怎样细微的东西都会投进眼帘的。在我的移动圈里,情形也是一样。凡是落进视界里的一切东西,都被紧张的注意完全把握住。

我试作了一下扩大和缩小注意圈的练习,不过到后来就不得不停止这个试验,因为我几乎去数起通往地下室去的楼梯的所有梯级来了。

走到阿尔巴特广场上,我划了一个目力所能及的最大圈,顷刻之间,它里面的各种物件的轮廓都搅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了。在这里我听到了凄厉的汽笛声,汽车夫的谩骂声,看见了几乎要在我身上开过去的汽车头。

“假使你在大圈里迷了路,就赶快把它缩成小圈,”我想起托尔佐夫的话。我便这样做了。

“真奇怪,”我暗下思忖着,“为什么在广大的阿尔巴特广场上和在人群拥挤的街上,要比在舞台上容易造成孤独呢?是不是因为在那里谁都不跟我发生关系。而在舞台上,大家却都要注视着演员呢?这是剧场的必然情况。剧场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让人们注视舞台,注视剧中人的当众的孤独。”

当天晚上,有一件事使我得到更大的教益。事情是这样的:我去出席×教授的演讲会,因为迟到了,我就急急忙忙走进挤满听众的讲堂里去,这时候,演讲者正好用很轻的声音说明他的演讲的题目和基本要点。

“嘘……安静点!让人家听!”四面八方都有人向我喝斥。

感觉到自己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以后,我是这样的茫然失措,顿时失却了一切集中注意的能力,就象在观摩演出中演奥瑟罗时所发生的情形一样。但我马上就机械地把注意圈缩小到移动的小圈的范围,这使圈内的所有对象点都变得很清楚,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椅子的号头。这种情况使我定下心来,我居然能在大庭广众间不慌不忙地做起缩小与扩大注意圈的练习来——从大到小,反过来,从小到大。这时候,我感到我的沉着、镇静和自信使全体听众都很钦佩,他们的喝斥声也停止了。甚至于演讲者也都停了下来,休息一会。而我呢,由于能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来,觉得他们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很是得意。

今天,我不是在理论上,而是在实践中认识到,也就是感觉到移动注意圈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