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今天观众厅里挂了字牌,上面写着:

创作的注意

代表那间舒适的客厅的第四面墙的幕布被拉开了,平时靠着它排列的椅子都已拿掉。我们可爱的房间,在失去一堵墙以后,就暴露在大家面前,和观众厅联成一片了。它变成了一堂寻常的布景,失去舒适的气氛了。

在布景的墙上到处挂着电线和小电灯,仿佛是装了彩灯似的。

我们被请到脚光跟前来,坐成一排。一阵庄严的静默。

“谁的鞋跟掉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突然问我们。

学生们开始察看自己和别人的鞋子,全神贯注在这件事上。

托尔佐夫提出新的问题:

“刚才观众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不知道怎样回答。

“怎么,你们没有注意到我的秘书,那个手忙脚乱、爱吵爱闹的人吗?他刚才拿了文件来给我签过字。”

显然我们并没有看到他。

“这倒是怪事情!”托尔佐夫高声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而且幕还是开着的!你们不是说过,观众厅牢牢地把你们吸引住了吗?”

“我在看鞋跟,”我替自己辩护。

“什么!”托尔佐夫更加奇怪起来。“小小的鞋跟竟比庞大的舞台框的黑洞还要有力量吗?这样说来,要转移对黑洞的注意,已经不是怎么困难的了。原来秘诀非常简单:要转移对观众厅的注意就应该醉心于舞台上的事物。”

“是呀,一点也不错,”我心里想,“只要我对脚光这边的事物发生瞬间的兴趣,那末我便会自然而然不再想到脚光那一边的事物了。”

这时我回想起钉子撒落在舞台上以及为钉子和工人谈话的那回事。这是在我们观摩演出的一次排练中发生的。那时我被钉子以及和工人的谈话所吸引,就把空旷的黑洞忘掉了。

“现在我希望你们明了,”托尔佐夫扼要说道,“演员需要有注意的对象,只不过不是观众厅里的,而是舞台上的,这种对象愈是有吸引力,它也就愈有力量来控制演员的注意力。

“在人的实际生活中,他的注意力没有一分钟不是被什么对象吸引去的。

“所以,对象愈是有吸引力,它也就愈有力量来控制演员的注意。为了转移对观众厅的注意,应该在这里,在舞台上很巧妙地安排个有趣的对象。你们知道,母亲是怎样用玩具来转移孩子的注意的。演员也需要善于给自己安排这样一些玩具来转移对观众厅的注意。”

“可是,”我心里想,“在舞台上本来就有许多对象了,为什么还要勉强给自己安排些对象呢?”

“假使我是主体,那么我身外的一切便都是客体,也就是对象。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身外……各种对象,这有多少啊!为什么还要加以创造呢?”我说。

对于这一点,托尔佐夫表示反对,他认为在生活中是有这样的情形的。在生活中,对象的确不断出现,并且自然而然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在生活中,我们很知道,每一个瞬间应该看谁,怎去看。

但在剧场里就不是这样,在剧场里有观众厅和舞台框的黑洞,这妨碍演员正常地生活。

据托尔佐夫说,我既然演过奥瑟罗,就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其实,在脚光的这一边,在舞台上,我们确实有许许多多比舞台框的黑洞远为有趣的对象。就是要善于去细看舞台上的事物;要借助有系统的练习,学会把注意力保持在舞台上。应该掌握一种能帮助我们去扣住对象的特殊技术,使得处在舞台上的对象能够转移我们对舞台以外的事物的注意。简单点说,照托尔佐夫的意思,我们要学习在舞台上观看和看见。

托尔佐夫并不去讲解在生活中有哪一些对象也是在舞台上所有的,他说,他要在舞台上形象地向我们表明这些。

“你们现在就要看到的光点和光线,是代表我们实生活中所熟悉的、因而也是剧场所必要的各种对象的。”

观众厅里和舞台上完全暗了下来。过了几秒钟,在我们紧跟前,在我们围坐着的那一张桌子上,有一盏藏在匣子里的小电灯突然亮起来了。在一团漆黑中,这光点成为唯一鲜明的、显著的诱惑物。仅仅是它吸引住我们的注意。

“这个在黑暗中闪耀着的小灯,”托尔佐夫解释道,“向我们表示了近距离的对象点。当我们需要集中注意力,不使注意力分散和引向远处去的时候,我们就利用它。”

灯光重亮了的时候,托尔佐夫对学生们说:

“在黑暗中把注意力集中在光点上,你们是比较容易做到的。现在我们试把同样的练习重复一下,不过不是在黑暗里,而是在灯光下。”

托尔佐夫叫一个学生好好地去察看一下椅背,叫我去察看假珐琅的桌面,要第三个人去注意一件古玩,第四个人——一枝铅笔,第五个人——一根绳子,第六个人——一根火柴等等。

苏斯托夫开始把绳解开来,我阻止了他,我说,这个练习不是要我们动作,只是要我们注意,所以我们只能够察看这些东西,思考这些东西。可是苏斯托夫不同意,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为了解决这个争执,只得去请教托尔佐夫。他说:

“注意集中在对象身上,就会引起一种要对这个对象做些什么的自然的要求。而动作更会把注意集中在对象上。这样,注意和动作打成一片,互相交错,就造成你和对象之间的紧密联系〔21〕。”

当我重新开始察看假珐琅的桌面的时候,我很想去用一把什么落到我手里的利器在上面划出花纹的轮廓来。

这果然使我更加注意地去察看和探究起花纹来。这时苏斯托夫聚精会神地在解绳结,而且解得津津有味。其他学生也埋头做着某种动作,或者在注意地观察对象。

最后托尔佐夫说:

“你们非但可以在黑暗中,而且可以在灯光下获得近距离的对象点。这很好!”

他先在黑暗中,接着又在灯光下向我们表明中距离的和远距离的对象点。就象在第一个例子中注意近距离的对象点的情形一样,为了使注意力尽可能长久地集中在对象上,我们必须借助于自己的想象虚构来给我们的观看提供一种根据。

在黑暗中举行的新的练习,我们很容易便做成了。灯光又都亮了起来。

“现在注意瞧一瞧你们周围的物件,在这些物件中间挑选一个中距离的或者是远距离的对象点,然后把你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它上面,”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向我们提议。

周围有那么许多近距离的、中距离的、远距离的物件,起初简直不知看什么是好。

本来只要注意一个对象点,却有几十样物件映入我的眼帘,假使我要玩个文字游戏,我就不会把这些物件叫作对象点,而要叫作对象虚点了。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远处壁炉上的一个小雕象上,不过我不能把它长久地保持在我的注意的中心,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在吸引着我的注意,所以很快地,那个小雕象便在几百种其他物件中间消失了。

“嗳!”托尔佐夫叫了一声,“看情形,在灯光下选择中距离的和远距离的对象点之前,首先应该学会在舞台上观看和看见!”

“这有什么可学的呢?”有一个学生问。

“有什么可学?当着人们的面,当着舞台框的黑洞,这是很难做到的。现在举一个例子来说:我有一个小侄女,她很喜欢一面吃饭,一面游戏,一面跑,一面讲空话。在这以前,她总是在她的幼儿室里吃饭的。现在让她坐到公用餐桌旁边来,她就不象以前那样边吃、边说、边玩了。有人问她:‘你为什么不吃,不说话呢?’那小姑娘回答:‘干吗你们老望着我呢?’现在岂不是需要使她习惯于当着人们的面去吃、去说、去玩吗?

“你们也是这样。在实生活中你们会走、会坐、会看、会说,可是在舞台上,你们就失去这些能力了。你们总是觉得观众就在身边,因而对自己说:‘干吗他们老望着我呢?!’所以你们也必须从头学习一切——在舞台上,当着人们的面去学习。

“要记住:只要我们一走上舞台,站在照明的脚光和成千人的前面,一切动作,甚至于我们在实生活中十分熟悉的、最简单的、最基本的动作都会变得很别扭。这就是为什么必须在舞台上重新学习走路、举动和坐卧的缘故。关于这一点,我在头几课里已经说过了。今天谈到注意的问题,我要在已经说过的那些话后面补充一句:你们必须再在舞台上学习观看和看见,倾听和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