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今天白天举行观摩演出。我把就要经历的那一切都想象了一通:我怎样走进剧场,怎样坐下来化妆,“唐·吉诃德”怎样来,怎样把身子弯下半截。但是,即使我也喜欢自己被化了妆,也想演戏,反正还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我对于一切都有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感觉。这种心情一直继续到我走进自己化妆室的时候。这一瞬间心跳得简直难于呼吸。我要作呕,感觉到非常虚弱。我觉得我生病了。那正好!生病可以给初次演出的失败作辩护。

在舞台上首先使我着慌的是迥异寻常的、庄严的宁静和秩序。当我从幕后的暗处走到脚光、顶光、聚光大放光明的台上时,我顿时失去神智,眼花缭乱起来。但灯光是这么明亮,简直就在我跟观众厅之间造成了一个光幕;我觉得和观众隔离开了,呼吸也自由了。可是,等了一会儿,当我的眼睛习惯于脚光的时候,观众厅的黑暗也就变得更加可怕了,倾向于观众的心理也更加强烈了。我觉得剧场里坐满了观众,几千双眼睛和望远镜都在注视着我一个人。他们仿佛是要把我当作牺牲者来戳穿似的。我觉得我是成千观众的奴隶,我变成一个卑躬屈节,没有主见,准备作任何妥协的人了。我要把心都掏出来博得观众欢喜,把比我所有的和我所能给的更多的东西都奉献给观众。可是内心却非常空虚,从来没有象这样空虚过。

由于过分努力想从自己心里挤出情感,由于无力做出不可能的事情,全身就紧张得痉挛起来,痉挛束缚了脸、双手、全身,使动作、步法陷于呆滞状态。所有力量都耗费在这无意义的、无效果的紧张上了。我只得用声音来帮助麻木了的身体和情感,而把说话的声音提高到嘶喊的程度。多余的紧张,产生了应有的结果。喉咙收紧了,呼吸急促起来,声音提到了最高音,以后再也没法降下来。结果我的声音嘶哑了。

于是只好加强外部动作和表演。我已经无力去控制手脚和言语,这更加深了紧张状态。我对于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我所做的每一个手势,都觉得羞耻,并立即加以批评。我脸都红了,我把脚趾和手指都收紧来,用全力把身体抵着安乐椅的靠背。由于束手无策和难为情,我突然充满了怨恨的心情。既不是恨自己,也不是恨观众,究竟恨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时,我有好几分钟觉得与周围的一切没有关系,而成为一个狂放不羁的勇士。我情不自禁地从心里迸发出那句名句:“血啊,埃古,血!”这是一个气愤若狂的受苦者的呼声。怎么会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在这几个字里感觉到一个轻信别人的忠厚人被侮辱的灵魂,于是真诚地同情他了。这时,不久之前普希钦所作的关于奥瑟罗的解释,极其清楚地在我的记忆里复活过来,激起了我的情感。

我感到,观众突然怔了一下,他们之间传出窃窃私语声,就象树梢上刮过一阵疾风一样。

我一感到这种赞许,立刻就有一股力量在我的心里沸腾起来,我不知道该把这力量用到哪里去。它把我带走了。我不记得那场戏的末尾我是怎样演的。我只记得,脚光、舞台柜的大黑洞都从我的注意范围中消失了,我摆脱了一切恐惧,在舞台上形成了一种对我说来是新的、我所不知道的、令我陶醉的生活。我不知道再有比我在舞台上所经历的这几分钟更高的满足了。我看出,苏斯托夫对我的变化感到很惊讶。我燃起了他的情感,他也极其兴奋地表演起来了。

幕闭了,观众厅里一片掌声。我心里感到轻松愉快。对自己才能的信心立刻巩固起来。神气十足的样子显露出来了。当我凯旋似的从舞台回到化妆室里来的时候,我觉得大家都以赞美的目光望着我。

我记得很清楚,在幕间休息时,服饰华丽、大模大样的我,象旅行演出的名演员似的,架子十足地装做漠视一切的样子(装得很笨)走到观众厅中去。我真奇怪,那里并没有热闹的气氛,甚至于都没有明亮的灯光,而这原是演“真”戏时所必要的。我在舞台上所感到的成千观众,这会儿在正厅里所看到的总共才有二十个人。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但是不一会,我又能自己安慰自己了:“就算今天的观众为数很少吧,他们却都是艺术名家:托尔佐夫、拉赫曼诺夫、我们剧场的著名演员。看是什么人给我鼓掌!我并不要把他们稀疏的掌声去掉换成千观众暴风雨般的喝采……”

我在正月里选了一个使托尔佐夫和拉赫曼诺夫可以看得清楚的座位坐下来,我希望他们招呼我去,对我夸奖几句。

脚光亮了。幕一开,女生马洛列特柯娃立刻从靠着布景的梯子上飞也似的跑下来。她倒在地板上,挣扎着,大声喊道:“救命啊!”——这样撼人心灵的喊声,使我浑身发冷。然后她开始说些什么,但是说得很快,一点也听不懂。后来,她突然忘了她的台词,话说到半句便停了下来,她双手掩面,闪身到幕后去,从那里传出了鼓励她和告诫她的低沉的声音。幕闭了,但是她的“救命啊!”这声叫喊还萦绕在我的耳际。什么叫做天才!就凭这样的出场和这样的一句话就足以感到它了。

我觉得,当时托尔佐夫象触了电似的一愣。“可不是吗,我和马洛列特柯娃一样,就是一句话:‘血啊,埃古,血!’——观众便被我抓住了。”我这样思忖着。

现在,当我在写这一段话的时候,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并不怀疑但尽管有这样的信心,我仍旧意识到我所预期的巨大成就并没有达到。不过,在灵魂的深处,自信心还是在吹着胜利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