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今天我一遇到机会,就请求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替我解决关于单位过多的疑虑。他这样回答我:
“有人问一个领港者:‘路途这么长你怎么记得住河岸的所有曲折的地方,所有暗礁和浅滩呢?’
“领港者回答道:‘我不去管那些,我是依照航线走的。’
“演员在自己的角色里行走,也应该不是依照细小的单位——因为细小的单位是不计其数的,不可能把它们完全记住;而应该依照创作道路上的大的、最重要的单位行走。这些大的单位好比是航线所通过的各个地段。
“根据上面所说的,假使你要在电影中表演你怎样从苏斯托夫家走出来,那么你就应该先问自己:
“‘我做什么?’
“‘我回家。’
“那就是说,回家是第一个大的、主要的单位。
“可是你在路上曾经逗留过,看过橱窗。在这时候你已经不是在走,相反地,是站在一个地方,做些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我们可以把看橱窗算做一个新的独立的单位。之后,你又重新往前走,那就是说,又回到了自己第一个单位上去。
“最后你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开始脱衣服。这是你一天中新的单位的开始。当你躺下,开始幻想的时候,这又是另一个单位了。这样,你的两百多个单位,我们总共只算做四个单位;这些单位也就是航线。
“这几个单位加在一起,便造成了一个主要的、大的单位,就是‘回家’
“现在我们假定说,你在表演第一个单位——回家去,你走着,走着……别的什么也不做。在表演第二个单位——看橱窗时,你站着,站着,站着,仅仅是站着。在表演第三个单位时,你就洗脸,洗脸;而演到第四个单位时,你就躺着,躺着,躺着。当然,这样的表演是枯燥的、单调的,导演要求你的每一个单位都有比较细致的发挥。这会迫使你把这些单位再分割成为更小的组成部分,来加以发挥,加以充实,把其中每一个部分都精确而详尽地表达出来。
“假使新的单位还是显得单调,那你就要再把它们分割成为中小的部分,对这些部分也做着同样的工作,一直到你在街上的行走能反映出对行走这种动作说来是典型的一切细节:譬如遇见朋友,打招呼,观察周围所发生的事情,撞着过路的人……诸如此类。抛掉多余的单位,把细小的单位联成最大的单位,你就可以形成动作的‘航线’(或方案)了。”
接着,托尔佐夫便开始讲解苏斯托夫叔叔在吃饭时讲过的那些事情。我和苏斯托夫交换一个眼色,会心地微笑了,我们回想起这位大演员怎样把大块的火鸡切成小块,怎样把这些小鸡块放在“想象虚构的调味汁里洗澡”,后来,他又怎样用叉子把浸了调味汁的小块拼成较大的块头,怎样把它们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就这样,”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作出了结论,“从最大的单位分成中型的单位,从中型的单位分成细小的单位,从细小的单位分成最小的单位,然后再把它们集拢来,恢复成为最大的单位。
“把剧本和角色分割为细小的单位,只是一种暂时的措施,”托尔佐夫告诫说。“剧本和角色决不能长久停留在这种支离破碎的状态中。砸成碎片的雕象,撕成碎片的图画,无论它们个别的部分怎样美丽,都不能算做艺术品。我们只是在准备工作的过程中才利用那些细小的单位,一到创作的时候,就要把它们联成大的单位,并且使它们的容积达到最大限度,数量少到最小限度。单位愈大,单位的数量也就愈少;数量愈少,也就愈容易借助它们来把整个剧本和整个角色抓住。”
为了分析研究而把角色分成细小的单位这一过程,我是了解的,但怎样把它们恢复成大的单位,我就不清楚了。
我对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谈到了这一点,他说:
“假定说:你把学校里的一个小小的习作分成了一百个单位,你就会给这些单位弄糊涂了,失去了对整体的感觉,尽管每一个单独的单位倒表演得不坏。但是不能设想,一个普通的学生习作在内容上会这样复杂和深刻,以至于可以把它分成一百个主要的、独立的单位。显然,有许多单位是重复的,或者是彼此有关的。研究了每一个单位的内在实质以后,你领会到,假定说,第一、第五、第十到第十五、第二十一等等单位是说明一件事情的,又假定说,第二到第四、第六到第九、第十一到第十四等等单位是有机地联在一起的。这样一来,本来是一百个小单位,结果却只剩下两个富有内容的大单位了,这样两个单位是容易处理的。于是困难的、混乱的习作就变成简单的、容易的、可以做到的了。简单说,经过好好研磨的大单位,演员是容易掌握的。这种单位,配置在整个剧本里,可以给我们领航;可以给我们指示正确的路线,在危险的浅滩、暗礁当中,在使人容易迷路的剧本的复杂线索当中引导我们。
“可惜有许多演员不是这样去做的。他们不会解剖剧本、分析剧本,因此就不得不去应付大批没有内容的、零碎的单位。而单位是这样多,演员简直就给弄糊涂了,就失去了对整体的感觉。
“不要去仿效这种演员,不要把剧本作不必要的分割,在创作的时候,不要沿着小单位行进,一定要按照经过详密研究的、每一组成部分都有了生命的最大单位去划定航线。
“划分单位的技术过程是很简单的。你只要问你自己:‘现在所分析的剧本,缺少什么便不能存在呢?’——然后,你就开始回忆这剧本的各个主要阶段,而不必去探究它的细节。假定说,我们是在处理果戈理的《钦差大臣》。这剧本缺少什么便不能存在呢?”
“钦差大臣,”维云佐夫认定。
“倒不如说是赫列斯达可夫那一整段戏,”苏斯托夫纠正道。
“我同意,”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但问题并不在赫列斯达可夫一个人身上。需要的是适合于果戈理所描写的这个悲喜剧的事件的那种气氛。在剧本中这一气氛是由市长、塞姆略尼卡、略布金—加布金、造谣生事者波布钦斯基和陶布钦斯基之类的骗子手所造成的。由此可见,《钦差大臣》这个剧本非但缺少赫列斯达可夫便不能存在,并且缺少那‘就是骑马跑三年也都跑不到外国’的城市的天真的居民,也是不能存在的。”
“这剧本还缺少什么便不能存在呢?”
“缺少那愚蠢的浪漫情调,缺少那象玛丽亚·安东诺芙娜之类的内地风骚女子就不能存在,正是由于她的缘故,才发生了订婚的事情而闹得满城风雨,”有一个学生指出。
“还缺少什么这剧本就不可能存在?”托尔佐夫又问。
“那个好事的邮政局长,那个有见识的奥西布,那些贿赂行为,那封写给脱略皮乞金的信,那位真的钦差大臣的到来,”学生们争先恐后地说。
“现在你们是从鸟瞰的高度来看剧本,看它的主要场面,而把《钦差大臣》分成各个有机的组成部分的。这是主要的、最大的单位,整个剧本就是由这些单位组成的。
“每一个中小单位也完全是这样分成各个部分来进行分析的,以后再由这些中小单位组成最大的单位。
“常常,我们对于不高明的作者的未曾细加琢磨的剧本,需要加进自己的——导演的或演员的——单位。这种自由行动只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原谅。但却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业余演员,他们对于天才的、完整的、无需任何增补的古典作品,竟采取同样的手段。假使加进去的单位能和这部作品的本质发生某种有机的联系,那还算好,但往往不是这样,于是,就等于在一个良好剧本的活的机体上长出了一块赘瘤,使单位或整个剧本僵化。”
快下课的时候,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就他今天所讲的作了总结,他说:
“单位对于演员的意义,你们将来在实践中就会知道。没有先去好好分析角色,没有先去细细加以琢磨,把它分为明确的单位,就登台演戏,那是多么大的痛苦啊!这样的戏是多么难演,会使演员多么疲乏,会拖得多么长久,长得多么叫人害怕啊!经过很好准备和研究的角色,就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觉。化妆之后,你只要去想那最近的、当前的单位,当然,这也是和全剧、和它的终极目的有联系的单位。演完了第一单位,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第二单位,依此类推。这样的戏你就觉得容易演。当我想到这样来工作时,我就回想起一个从学校回家的小学生。由于路远,这样远的路使他害怕,你们可知道,他怎么办?这学生拿起一块石头,往前一扔,尽可能扔得离自己远一些……他激动着:‘呀,可别找不到呀!’他找到了石块,很欢喜,接着又怀着新的热情把那块石头扔得更远一些,然后又激动,又寻找。他把一条长长的路就这样分成好几段,眼见回家休息这一愉快的远景,他就不再想到距离,不再注意到距离了。
“你们在自己的角色中,在自己的习作中,也要从一个大的单位走到另一个大的单位,同时不要忽略终极目的。这样,即使是从晚上八点钟开始、到半夜才演完的五幕悲剧,你也会觉得它是短的了〔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