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今天上课的时候,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

“为了更充分地来说明演员注意的实际效用,有必要把它当作获取创作材料的手段来谈一谈。

“演员不仅在舞台上,而且在生活中也应该是很注意的。他应该把自己的全身心都集中在那吸引他的注意力的事物上。他不应该象一个无所用心的庸人那样去观看对象,而应该追根究底地深入领会他所观察的一切。

“不这样,我们的创作方法便会是片面的,对生活真实、对现时代便会格格不入,跟它们毫无关系。

“有些人生来就具有观察力。他们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把周围所发生的事情都看出来,牢牢铭刻在记忆里。同时他们会从所观察的事物中挑选出最重要的、最有意义的、最典型的和最美丽的东西来。你听这种人讲话,就可以明白和懂得那些不大注意观察的人们所忽略的东西,不大注意观察的人就不善于在生活中观看和看见,不善于形象地讲述所领会到的东西。

“可惜,远远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演员所必不可少的那种发现生活中本质的和可以作为特征的东西的注意力。

“有些人甚至于不能为了自己的一些起码的兴趣而去观察。他们更不会为了认识生活的真实,为了细致而关切地对待人,为了真实地、艺术地创作而去注意观看和倾听了。只有极少数的人才具备这种能力。由于不善于观察,要吃多少亏啊!这有时会把本性善良的人变成不懂事的折磨人的家伙,把聪明人变成觉察不出他们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的笨汉。

“有些人不会根据脸色、目光、语调去识别他们对谈者的心境,他们不会积极地去观看和看到复杂的生活真实,也不会注意地去倾听和真正地听到。假使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创作就会变得无限丰富、细腻而深刻了。但是不能把一个人生来所没有的东西,硬加到他身上去,——只能设法发展和充实他所固有的东西,哪怕这东西并不多。

“在注意的领域中,这工作是需要费很多的劳动、时间,需要有坚定的意愿,需要进行有系统的练习的。

“怎样教会不善观察的人去察看并看到大自然和生活所给予他们的一切呢?首先应该告诉他们怎样去观看和看见,去倾听和听见那些不仅是不好的、而主要是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事物会使人的心灵高尚起来,激起最优美的情感,这种情感会在情绪的和别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不可磨灭的痕迹。没有什么会比大自然本身更美好的了。你们要尽可能细心地来观察它。开始的时候,可以研究一朵小花,一片树叶,一个蜘蛛网,或是玻璃窗上凝结的冰花以及其他等等。这一切都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大自然的艺术作品。你们设法把这些艺术品中你们所喜欢的东西用言语形容出来吧。这会使注意更加深入所观察的对象,更有意识地对它进行评价,更深刻地理解它的本质。你们不要嫌恶自然的阴暗面,在这里,你们不要忘记,在反面的现象中隐藏着正面的东西,在最丑恶的事物中有着美好的事物,正象在美好的事物中有着丑恶的事物一样。真正美好的事物是不怕丑恶的事物的。后者常常只有更好地衬托出美好的事物来。

“你们要去寻找丑和美,用言语来形容,要懂得它们,善于看到它们。不这样,你们对美的概念便会是片面的,会把它想象成为甜蜜蜜的、表面漂亮的、感伤的东西,这对于艺术是很危险的。

“然后你们再对艺术作品——文学、音乐、博物馆陈列品、美术品等等——作同样的研究,研究那映入你们眼帘,能帮助你们养成好的趣味和对美的热爱的一切。

“不过你不要手拿铅笔,用分析家的冷漠的眼光去从事这种研究。一个真正的演员是被周围所发生的事情所燃烧着的,他醉心于那成为他研究与热爱的对象的生活,贪婪地把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吞进去。他不是作为一个统计学家,而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力求把他从外界获得的东西,不但记载在记事本上,而且铭刻在心里。因为他所取得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材料,而是活的、生动的创作材料。总之,在艺术中不能用冷漠的方法来工作。我们需要相当高度的内心热力,我们需要感性的注意。在寻找创作材料的过程中也应该是这样的,比方说,当雕刻家寻找和察看大理石块,想把它刻成维纳丝象的时候,他是激动的。他在石块的某一个细微的凹处,在石块的这条或那条纹理上,预感到未来雕象的身体。在我们舞台演员方面,迷恋是获取创作材料的过程的基础。当然,这并不排斥理智的巨大工作。不过难道不能做到热烈地而不是冷漠地来思想吗?在实生活中,常常有些事情会帮助我们自然而然地、强烈地激起注意;那时甚至是漫不经心的人也都变成善于观察的人了。我要给你们讲述我生活中的一段经历来作为例子。

“有一次,我为了某件事到一位我所敬爱的著名作家家里去。当我被领进他的书房时,我立刻怔住了:书桌上堆满手稿、纸张、书籍,这些都证明这位作家刚才还在从事创作工作,但同时,桌子旁边却放着一只很大的土耳其鼓,几只小鼓,一个很大的低音喇叭和许多乐谱架,这些东西都是由于隔壁客厅里挤不下了,才通过那两扇敞开的宽阔的门而堆进这间房里来的。隔壁房间里混乱不堪:家具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跟前,腾出来的空地被乐谱架挤得满满的。

“我心里想:‘难道作家就在这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大鼓、小鼓、喇叭的乐声下进行创作吗?’这个意外的发现,甚至于会吸引最不善于观察的人的注意,迫使他用尽心思来了解和解释这个谜。无怪乎我的注意力也紧张起来了,非常起劲地来进行观察。

“啊,要是演员们经常能象我当时注意我所敬爱的作家家里的事情那样集中地注意剧本与角色的生活,那就好了!假使他们经常能用这样的观察力去深入理解他们周围的实际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那就好了!我们的创作材料就会多么丰富啊!在这种情况下,寻找创作材料的过程便会象一个真正的演员所应该做的那样来进行了。

“但不要忘记,当我们周围的现实本身在吸引我们的注意,使我们发生兴趣的时候,观察是并不困难的。那时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来进行的。可是,当什么也燃不起我们的好奇心,不能激发和推动我们去探问、猜测和研究我们所看见的东西时,那该怎么办呢?

“譬如说,假定我不是在乐队进行练习的日子,而是在乐谱架都已搬开、全部家具都已放在原位的平时到那位名作家家里去,那么我在这位敬爱的作家的住宅里看到的就会是最平凡的、几乎有点俗气的陈设了。这种陈设乍一看来是不能对我的情感说明什么的,它怎么也不能说明这住宅的著名的主人的生活特点,也没有什么可以激起我的注意、好奇心和想象的,因此便不会推动我去探问、猜测、观察或研究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有十分独特的天赋的观察力和极其集中的注意力来帮助我们发觉人们生活中那些典型的、几乎是不可捉摸的特征与暗示了,不然就需要那技术上的鞭策和推动,需要那能帮助激起打瞌睡的注意力的辅助手法。

“但独特的自然禀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于技术手法,你们首先应该找到它,认识它,学会运用它。暂时先采用你们已经实验过而为你们所熟悉的手法吧。我所指的就是推动想象的手法,这曾帮助你们在想象停滞的时候去激起它。这种手法也会唤起注意,把你们从作为别人生活的冷漠观察者的状态中带领出来,提高你们的创作热度。

“也象从前一样,你可以给自己提出一些问题,并且诚恳地、真挚地来回答这些问题:是谁、是什么、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为了什么因为什么缘故,发生了那些你所观察到的事情?要用话语来表明你在住宅里,在房间里,在感到兴趣的物件里你认为是美丽的、典型的、最足以表征它们主人性格的东西。要断定房间、物件的用途。要问你自己,并且回答:家具、这些或那些物件为什么是这样安放而不是那样安放,它们暗示着主人的哪一些习惯。你可以拿我刚才所说的访问那位我所敬爱的作家的事情作例子,问问你自己:

“‘为什么琴弓、土耳其饰带和小鼓会乱堆在沙发上呢?谁在这里跳舞奏乐来的?是主人自己或是还有别的什么人?’为了回答问题,你必须去寻找这个不知名的‘什么人’。怎样找到他呢?用询问、调查、猜想的方法吗?从那落在地板上的女式帽子看来,可以推测这住宅里是有女人的,书桌上的半身象片,以及放在墙角的镜框所嵌着的照片——因为不久以前才搬进这住宅来,所以还没有挂到墙上去——都证明这一点。你也不妨去看一看那些乱摆在桌子上的照相簿。你到处都可以找到同一个女人的许多照片:在某些照片上,这女人显得是位美人;在另一些照片上,她从外表看来并不美丽,却总有其特异之处。这就向你宣泄了秘密:这家的生活是被谁的反复无常的意向指引着的,是谁在这里从事绘画、舞蹈,是谁在这里指挥乐队。想象的猜度、多方探问,关于这位名人的种种传闻,都给你说明许多事情。你可以从这些事情中知道,这位名作家是在爱着这个女人,他的所有剧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的女主角都是根据她而写出的。也许,你自己有意无意中所作的这些推测、补充和虚构会歪曲你从生活中搜集来的材料,因而使你害怕。不要怕!自己的补充(如果你相信这种补充的话)往往只有使材料更加突出。

“为了证实这种想法,我来给你们讲一件事情:有一次我在林荫道上观察行人,看见一位高大的、肥胖的老太婆,推着一辆很小的摇篮车,车子里没有坐婴孩,却放着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金丝雀。很可能,这位从我身旁走过的妇人,只是为了不要用手去提鸟笼就随便把她带着的鸟笼放在车子里,但我想按另一种方式来看这件事,于是我断定:这位老太婆所有的子女和孙子、孙女都死了,她在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唯一心爱的生物,就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所以她便在林荫道上推着金丝雀,就象她不久以前在这里推着她最后一个心爱的孙子那样。这样的解释要比这件事的实际情况来得突出,因而更合乎舞台的需要。为什么我不把自己的观察就照这个样子铭刻在记忆里呢?我并不是一个需要搜集准确材料的统计学家,我是一个演员,对我说来,重要的是创作情绪。

“上面描述的这一段生活情景,经过我的想象的渲染,直到现在还活在我的记忆里,并使我总想把它搬上舞台。

“在你学会观察你周围的生活,学会在那里面寻找创作材料之后,就应该去研究我们最需要的,作为我们创作主要基础的材料。我所指的就是从我们和活的对象,也就是和人们直接——由心灵到心灵——的交流中所获得的那些情绪。

“情绪材料之所以特别有价值,是因为‘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这一作为我们艺术基本目的的创造物,就是由这种材料形成的。取得这种材料很困难,因为它是看不见,捉摸不住,没法固定的,我们只能在心里感觉到它。

“不错,许多看不见的内心体验都反映在面部表情上,反映在眼睛、声音、言语、动作和我们全部形体器官上。这可以使人便于观察,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要了解人的本质却不容易,因为人们并不常把自己的心灵之门打开,把真相显露出来。在大多数场合,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那时候表面的假象便会欺骗观察者,而不是帮助观察者,使他更难猜透那隐藏着的情感。

“我们的心理技术还没有探讨出使我所描述的这一切过程易于执行的手法,所以我只能提出几个实际建议,有时它们可以稍微有一些帮助。我的建议并不是新的,就是:当你所观察的那个人的内心世界,在生活所规定的情境影响之下,通过他的行为、思想、激情而显露出来的时候,你就要很仔细地注意这些行为,研究各种情境,把这种情境和那种情境加以对比,并且问你自己:‘为什么他是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呢?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从这一切当中去得出相应的结论,确定你对所观察的对象的态度,并且设法通过这一切工作来了解他内心的秘密。

“当演员经过长时间深入的观察与研究,做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便得到很好的创作材料了。

“不过也有这样的情形:被观察的那个人的内心生活不能被我们的意识所领会,而只能被我们的直觉所感触。在这种场合,就得钻进别人心灵的奥秘的深处,借助于所谓自己情感的触角,在那里寻找创作的材料。

“在这种过程中,我们要运用那来自下意识的最精细的注意力和观察力。我们平常的注意力是很难深入到别人的活的心灵中去寻找材料的。

“假使我向你们保证,说我们演员的心理技术对这样的过程已经能完全掌握,那我便是讲假话了,而这种欺骗并不会给我们事业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

“在寻找那种不容易被我们意识所领会的非常细致的情绪创作材料这一极其复杂的过程中,我们唯有依靠我们的生活知识、经验、敏感和直觉了。我们将要等待科学来帮助我们找到实际可行的接近别人心灵的方法;我们将要学习去了解内心情感的逻辑与顺序,人的心理和性格。也许,这会帮助我们探讨出一些手法,使我们不仅能在我们周围的外界生活中,而且能在人们的内心生活中寻找下意识的创作材料。”

[1]提奥格尼(公元前404—323):古希腊哲学家,犬儒派创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