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我们又听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关于我们在观摩演出中的表演的意见。
他一走进教室,便对巴沙·苏斯托夫说:
“在表演的时候,你也给了我们几个有趣的真正艺术的瞬间,不过这不是体验艺术,说来虽然奇怪,却的确是表现艺术。”
“表现艺术?!”苏斯托夫很奇怪。
“这又是什么艺术呢?”学生们都问。
“这是第二种艺术派别,至于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让那位在演出中有几个瞬间把它表现得很成功的人来讲给你们听吧。苏斯托夫!你来回想一下,你的埃古这个角色是怎样创造出来的,”托尔佐夫向巴沙建议。
“我从叔叔那里知道了一些我们这派艺术的技术,便一直去研究角色的内在实质,把它揣摩了很久,”苏斯托夫确切地替自己辩护。
“是叔叔帮忙的吗?”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追问。
“稍为帮点忙,我觉得,我在家里是达到真正的体验的。有时就在排演中我也体验到角色的个别段落。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这还算做表现艺术。”巴沙继续辩护着。
“在这种艺术里,演员在家里或是在排演中也会一次或者几次地体验自己的角色。因为它也有最主要的过程——体验,所以也可以把这第二种派别算做真正的艺术。”
“这一派是怎样体验角色的?跟我们这派艺术一样吗?”我问。
“完全一样,不过目的却不相同。就和我们这派艺术一样,他们每演一出戏都能够去体验角色。不过他们一次或几次地去体验角色,只是为了要发现情感自然流露时的外部形式,发现了这种形式以后,就借助于训练有素的肌肉,学会机械地重复这种形式。这就是表现角色。
“可见,在这派艺术里,体验过程并不是创作的主要步骤,而只是演员以后工作的一个准备阶段。这工作就是探索那种能够清楚地说明舞台创作内容的外部艺术形式。演员在进行这种探索的时候,首先是去找自我,同时力求真实地感觉到——体验到他所扮演的人物的生活。可是,我要重复讲一句:他不能在演出中,在当众创作的时候做到这一点,而只能在自己家里或是在排演的时候做到。”
“不过苏斯托夫却能在观摩演出中做到这一点!可见这是体验艺术了,”我出来辩护。
有人支持我,说苏斯托夫在他那个演得不大正确的角色里也夹杂着某些配得上我们这派艺术的真正体验的瞬间。
“不,”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表示异议。“在我们体验艺术里,表演角色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都必须重新体验,重新体现。
“在我们这派艺术里,对于同一个已经确定了的题材,常常是即兴地去创造的。这样的创造能使表演显得新颖而且纯真。那兹瓦诺夫表演中的几个成功的瞬间可以说明这一点。但我却没有觉察到苏斯托夫在体验角色中有着这种新颖的和即兴的东西。相反,在好几个地方,他的准确性和艺术上的精致倒很使我欢喜。可是……在他整个表演中却可以感到一种冷漠的情绪,这使我怀疑他已经有了一种一成不变的表演形式,这种形式使即兴的东西没有出现的余地,也使表演失去新颖和纯真。不过我却始终觉得那精确的副本所依据的原本却是很好的,很真实的,它是能说明角色的真正的、活生生的‘人的精神生活’的。这种一度进行过的体验过程的回声,在个别的瞬间使他的表演和表现成为真正的艺术。”
“我是苏斯托夫的亲侄子,从哪里学来表现艺术呢?!”
“我们就来分析一下,为了便于分析起见,你再讲下去,你是怎样准备埃古这个角色的。”托尔佐夫向巴沙提出这个要求。
“为了检查我的体验是怎样表达出来的,我曾经用过镜子,”巴沙回忆道。
“这很危险,不过对于表现艺术说来却是很典型的。要记住,用镜子时应该当心。因为镜子教演员不看自己的内心,只看自己的外表。”
“然而镜子究竟还是能帮助我看到并了解我的情感是怎样表达出来的,”巴沙替自己辩护。
“是你自己的情感呢,还是你所捏造的角色的情感呢?”
“是我自己的情感,不过对埃古却是合适的。”
“这样说来,你在照镜子的时候,你感到兴趣的不是外表本身,不是姿态,主要的却是怎样把内心所体验的感觉,把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在形体上反映出来,是这样吗?”托尔佐夫追问。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
“这对于表现艺术说来也是典型的。正因为它也是艺术,所以它也需要那种不只是传达角色的外表,而主要是传达角色的内心线索——‘人的精神生活’——的舞台形式。”
“我记得,在某些地方,当我看到我所感觉到的那一切都正确地反映了出来的时候,我对自己就很满意,”苏斯托夫继续回忆着。
“什么,你把这种表达情感的手法一成不变地固定下来了吗?”
“这种手法是通过经常的复习而自行固定下来的。”
“最后,你就为在舞台上表达角色的这些成功的部分探讨出一定的外部形式,而且你很好地掌握了体现这些部分的技术,是吗?”
“大概是的。”
“于是无论在家里,无论在排演中,每一次重演你的角色的时候,你总是利用这种形式,是吗?”托尔佐夫追问。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苏斯托夫承认。
“现在你再说一说:这种已经确定的形式,是每次都自然而然地从内心体验里显现出来的呢,还是产生了一次就永远僵化了,后来就只机械地重复着,再也不掺进任何情感了呢?”
“我觉得,我每次都在体验。”
“不,在观摩演出里,观众并没有感到这一点。表现艺术这一派所做的跟你所做的一模一样:他们力求在自己身上激起并且看出那种能够表达角色内心生活的典型特征。演员给每一个特征找到顶好的一成不变的形式之后,便自然而然学会机械地去体现这种特征,在当众表演的时候,也不掺进他的丝毫的情感。这是靠着身体和面部的训练有素的肌肉,靠着声音、语调,靠着全部熟练的技术和各种艺术手法,靠着不断的重复而达到的。表现艺术这一派的演员的肌肉记忆是十分发达的。
“演员既然已经习惯于机械地再现角色,在重演自己的戏的时候就用不着再去耗费精力了。在当众创作时,这种耗费非但会认为是不必要的,甚至于是有害的了,因为任何激动都会破坏演员的自制,都会使那已经一成不变地固定下来的动作设计和形式发生变更。而形式模糊不清,在表达时又没有把握,就会给观众很坏的印象。
“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和上面指出的你那几段埃古的戏有关。
“现在你再回忆一下,在你以后的工作中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角色的其余部分和埃古的形象本身并不能使我满意。这一点我也是靠着镜子的帮助才明白了的,”苏斯托夫回忆说。“我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适当的模特儿的时候,想起了一个熟人,他虽然和我的角色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觉得他很能体现出那种狡猾、凶恶和阴险的性格。”
“于是你就学他的样,让自己来迁就他了?”
“是的。”
“你是怎样对待你的回忆的呢?”
“老实说,我简直就把这位朋友的外表照抄了下来,”苏斯托夫承认。“我在想象中看见他就在我的身旁。他走着、站着、坐着、我学他的样,重复他所做的一切。”
“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在这地方,你已经背离了表现艺术,而流为单纯的模拟、抄袭和仿效了,而这些和创作都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我应该怎么办,才能使这个偶尔从外边取来的形象和埃古融合起来呢?”
“你应该使新的素材通过你自己,用适当的想象虚构使它活跃起来,在我们这派体验艺术里就是这样做的。
“等活跃了的素材和你融合为一,角色的形象在你心里形成了之后,你应当从事新的工作,关于这项工作,表现艺术的优秀代表者之一——法国著名演员老哥格兰说得很形象。
“演员先在想象中给自己塑造出一个模特儿,然后,‘象写生者似的,抓住这个模特儿的每一条线条,画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画在画布上……’”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朗读着伊凡·普拉托诺维奇递给他的那本哥格兰写的小册子。“‘只要他看见象答尔丢夫穿的服装,就穿上,只要他看见象答尔丢夫的步态,就模仿,只要他看见象答尔丢夫的相貌,便铭记在心。他使自己的脸部适合角色的外貌,可以说是他改造自己的外表,贴贴补补,一直到隐藏在他的第一自我内的批评家感到满意,认为已经做到活象答尔丢夫时为止。但这决不等于就完事了。因为这仅仅是外形上的相似,它只是角色的外形,而不是角色本身。演员还需要学答尔丢夫的声音来说话;为了使自己的活动和角色的活动取得统一,他必须强迫自己象答尔丢夫那样走路、谈话、倾听、思索,把答尔丢夫的灵魂灌注进自己的身体。这时一幅人象才算画成,只要加上镜框——那就是说,登上舞台,观众就会说:真是个答尔丢夫,或者说:这个演员演得糟透了!’”〔11〕
“这个工作真是困难而复杂得怕人!”我很是着急。
“是的。连哥格兰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说:‘演员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在表演。他对他所表演的对象保持着冷静的态度,而他的艺术却必须是完美的。’
“的确,”托尔佐夫又补充了一句,“表现艺术为了使它本身成为艺术,就得讲求完美性。”
“这样说来,去依靠天性,依靠自然的创作和真实的体验岂不是简单些吗?”我紧跟着问一句。
“关于这一点,哥格兰自信地说:‘艺术不是真实的生活,甚至于不是真实生活的反映。艺术本身就是一个创造者。它创造自己的生活——一种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由于抽象而变得美丽的生活。’
“当然,我们不能同意这种对唯一不可企及的完美无缺的艺术家——创作天性——的自命不凡的挑战。”
“难道他们真的相信他们的技术强过天性吗?多么错误的想法!”我不能够平静下来。
“他们相信的是,他们能在舞台上创造他们自己美好的生活,但不是那种我们在现实中所知道的实际的生活,而是另一种生活——为了舞台而加以修正的生活。
“所以表现派的演员只是在起初,在工作的准备时期,是正确地按照活生生的人的方式去体验各种角色的,而在舞台上创作的时候,他们却转而去作程式化的体验了。他们为了证明这种体验的正确性,就提出这样的理由:说是剧场及其演出都是假定的,舞台在创造真实生活的幻象方面,手段是过于贫乏了;所以剧场不但不应当避免程式,而且应当热爱程式。
“这种创作是美丽的,但并不深湛。这种创作与其说是有力量的,毋宁说是有声有色的;它的形式比内容更令人感到兴趣;它对听觉和视觉的影响甚过对心灵的影响——所以这种创作与其说能使你感动,毋宁说能使你欢喜。
“不错,你从这种艺术中也能得到很深的印象。当你留下这种印象,对它们保持着美丽的回忆的时候,它们也会抓住你的心,但这并不是那种能燃烧心灵并能深深钻进心灵里去的印象。这种艺术的影响是强烈的,但不能持久。你对它惊奇多于相信。所以它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这种艺术只能用突然性和剧场性的美来惊人,只能表现出浮夸的激情。但是,要表达深邃的情感,它的手法不是嫌过于华丽,便是嫌过于肤浅,人的微妙而深邃的情感不是一些技术手法所能表达得出来的。要自然地体验和体现这种微妙和深邃的地方,就需要天性的直接帮助。不过,由真实的体验过程所暗示的对角色的表现,应该认为是一种创作,一种艺术〔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