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你们给自己选定一件什么东西吧!”当学生们在开着幕的舞台上坐下来的时候,托尔佐夫说。“就把这条挂在墙上的图案鲜艳的毛巾选做自己的对象吧。”

大家开始很紧张地去观看那毛巾。

“不!”托尔佐夫阻止我们。“这不叫观看,这叫对对象瞪眼睛。”

我们不再紧张了,但这并没有使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相信我们已经看见我们眼睛所看着的东西。

“更注意些!”托尔佐夫命令着。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

“注意还是不够,机械观看的成分还是很多。”

我们蹙起眉头,努力装做注意的样子。

“注意和装做注意,这不是一回事。你们自己检查一下:什么是假看,什么是真看。”

经过长久的适应之后,我们静静地坐下来,竭力不使自己紧张,去注视着毛巾。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说:

“假使现在给你拍一张照片,你看了也不会相信,一个人会由于卖力而弄出象你现在所做的这样一副怪相。现在你的眼睛,简直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难道为了观看,需要这样费力和紧张吗?放松点,放松点!还要放松!完全用不着紧张!有百分之九十五是用不着的!还要放松……还要……为什么要这样伸向对象呢!为什么要这样费劲向它弯身呢?把身子往后仰!不够,不够!还要往后仰,还要!还要!”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不停地缠着我。

他愈是坚持地说着他的“还要,还要”,那阻碍我“观看和看见”的紧张便愈来愈少。多余的紧张是相当多的,多得叫人难以相信。当一个人弯着身子站在舞台框的黑洞前面的时候,对于紧张的程度是很难想象得出来的。托尔佐夫说得对:演员在舞台上观看的时候,有百分之九十五的紧张是多余的。

“要观看和看见,这是多么简单,需要做的又是多么少啊!”我兴高采烈地喊起来。“这比我一向所做的要容易得不知多少!为什么我自己起先没有懂得,这样——眼睛突出、身体紧张——便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这样——不用丝毫的紧张和努力——却可以把一切看得周详。不过在舞台上完全不做什么,也是困难的。”

“对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抓住我的话头。“因为这时候心里一直在想:假如我不设法给观众表演一些东西,那他们出了钱来看什么呢?应该不白拿自己的演员薪水,应该叫观众开心!”

在舞台上不紧张地坐着,安安静静地去观看和看见,这是多么惬意的啊!在敞开的舞台框的大门前,有权利这样去做,这是多么惬意的啊!你在舞台上一感到自己有这种权利,那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今天在舞台上感到了随便地、自然地、按照常人的样子去观看事物的快乐,还想起了上第一课时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同样随便的坐态。在实生活中,这样的心境我是很熟悉的,不过在实生活中,它并不能使我快乐。因为我太习惯于这种心境了。可在舞台上,我今天却是第一次认识到它,为了这个缘故,我真诚地向托尔佐夫致谢。

“真行!”他向我叫了一声。“这就叫做观看和看见。常常我们在舞台上观看,但什么也看不见!还有什么比演员空虚的眼睛更糟的呢!这样的眼睛只会证明角色扮演者的心灵确确实实是在打瞌睡;证明他的注意力是落到剧场外边,落到舞台所表现的生活以外的什么地方去了;证明演员是在过着与角色无关的另一种生活。

“不断地讲着空话的舌头,机械地活动着的手脚,是不可能来替代敏慧的、赋予表演以生命的眼睛的。无怪乎人们称眼睛为‘心灵的镜子’。

“演员的眼睛,如果能观看和看见,就会吸引住观众的注意,从而使他们的视线也落到他们应该观看的正确的对象上去。相反,演员的空虚的眼睛,会使观众的注意力离开舞台。”

作了这一段解释以后,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又说:

“我给你们看过那些表示近距离的、中距离的、远距离的对象点的小电灯,这样一些距离不同的对象点是每一个有视力的人,因而也是每一次舞台创作和扮演者本身所必须具有的。

“在这以前给你们看过的小电灯,都是按照演员本人应当如何去看到它们的那种方式,来表示舞台上的对象的。这种情况在剧场里原是应当有的,却很难得有。

“现在我再来给你们看一看舞台上永远都不应当有的情况,但可惜得很,绝大多数演员却几乎随时都有这种情况发生。我就来给你们看一看这样一些对象——演员在舞台上时注意力几乎随时都会被它们吸引去的对象。”

这一段话说完之后,突然有几道光波闪过。这些光波在整个舞台上,在整个观众厅里闪来闪去,表示出演员的分散的注意力。

后来光波消失了,代替它亮了起来的是正厅里一把椅子上的一盏强烈的一百支光电灯。

“这是什么?”不知是谁问了一声。

“是严厉的批评家,”托尔佐夫回答。“演员当众表演的时候,对他总是十分注意的。”

光波又闪过,又消失了,最后亮起了一盏新的大灯。

“这是导演。”

这盏灯还没有来得及熄灭,舞台上就有一盏很小很小的微弱的电灯黯淡地闪烁起来,几乎让人觉察不出。

“这是可怜的对手。他是很少受到注意的,”托尔佐夫带着讽刺的口吻说。

那盏黯淡的小灯一会儿便熄灭了,从舞台前缘射出的聚光灯使我们的眼睛发花。

“这是提词。”

接着又有几道光波到处乱闪;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熄灭了。这时候我想起我自己在观摩演出中表演奥瑟罗时的心境。

快要下课的时候,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

“现在你们可以明白,能够在舞台上观看和看见,对于演员是何等重要。你们应该学习掌握这种困难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