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讲述上一课没有讲完的话。
“如果说,在生活中人们需要很多的适应,那么在舞台上演员对它的需要就更多得多;这是因为在舞台上我们不间断地在交流,所以随时都需要适应。同时,适应的质——鲜明、多采、大胆、微妙、深湛、优美、有趣——起着很大的作用。
“例如,维云佐夫在上一课所表现出的适应就很鲜明,而且达到大胆的程度。不过也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威廉密诺娃、戈伏尔柯夫和维舍洛夫斯基,你们到舞台上去,给我们表演一下‘烧钱’的习作,”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命令他们。
威廉密诺娃懒洋洋地从椅子上起身,满脸不高兴地站着,她期待那两个对手也会学她这副样子站起来。可是,他们却坐着不动。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威廉密诺娃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就开始说话。她故意装出女性的娇态,把话说得很温柔,因为她从自己的经验知道,这样做会对男人起作用。她垂下目光,不断地去抚弄椅子的号牌,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境。为了掩盖脸上泛出的红晕,她拿手帕遮住自己的脸。
沉默仿佛没有个完。为了填满它,为了减轻这种处境的难堪程度,给它添上戏谑的色彩,威廉密诺娃用力挤出笑声来,可是笑得很不自然。
“这真叫我们感到无聊!唉,真是太无聊了!”这位美人断然说。“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请你给我们一个新的习作吧……那时候,我们就会表演得……表演得……好得不得了!”
“好!做得好!好极了!现在我不需要这个‘烧钱’的习作了!因为你已经把我所需要的都表演出来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肯定地说。
“她到底表演了什么呢?”我们问。
“如果维云佐夫表现给我们看的是大胆的、鲜明的、外部的适应,那么威廉密诺娃所表现的就是比较优美的、微妙的、内部的适应。她耐心地用各种方式来逗我,使我可怜她;她很好地运用了自己的窘态,甚至是眼泪;一有机会,她就卖弄风情,来达到目的,而她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常常变换自己的适应,希望把她所体验到的一切情感的色彩都传达出来,并且迫使我去接受。
“她并没有满足于一种适应,她尝试着用第二种,第三种,希望最后能发现一种最有效的适应,来深入对象的心坎。
“必须善于去适应环境、时间和每一种人。
“如果去对付一个愚笨的人,就必须适应他的思维能力,找出最简单的语句和这愚笨的人所能理解的适应方式。
“反之,如果交流对象是一个机敏的人,就要比较谨慎地行动,找出比较微妙的适应,使他看不透你的巧计,逃避不开交流,等等。
“适应在创作中的作用有多么重要,从下面的事实就可以看得出来:有许多演员体验能力并不高明,但有卓越的适应能力,他们在舞台上往往比那些体验得更好更深、但适应能力较弱的演员,更能使观众感受到他们内在的‘人的精神生活’。
“最好来看一看儿童的适应。他们表现自己的适应要比成年人更来得鲜明突出。
“例如我有两个外甥女,小的那个,感情非常强烈。为了表达自己的极度高兴,她觉得接吻是不够的,因为这还不能表达出她的全部愉快,为了加强表情,她要用嘴来咬。这是她自己并没有觉察到的适应。这种适应是不由她自主地迸发出来的。正因为如此,当那个使她高兴的人叫起痛来的时候,这傻丫头才着实吃了一惊,反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我把他‘咬了一口’呢?
“这就是下意识的适应的例子。
“相反,那个大的外甥女却是完全有意识地、深思熟虑地去选择自己的适应。对于不同的人,她是按照她对他们尊敬的程度和他们给她帮助的大小,来分别表示敬意和谢意的。但是,这种适应也不能认为是完全有意识的,因为:
“在产生适应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两个步骤:(一)选择适应,(二)完成适应。我同意,那个大的外甥女是有意识地来选择自己的适应的。不过,跟大多数人一样,她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下意识地完成这种适应的。所以,我把这种适应叫做半意识的适应。”
“那么有没有完全有意识的适应呢?”我很感兴趣地问。
“当然有,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我还没有觉察到这样的适应——其选择和完成都完全是有意识的适应。
“只有在那看起来是为下意识的交流开辟了广阔场地的舞台上,我才时刻遇到完全有意识的适应。
“这样的适应就是演员的刻板法。”
“为什么你说舞台为下意识的交流开辟了广阔的场地呢?”我追问。
“因为在当众创作时,需要有力的、能给予观众极其深刻的影响的手法,而大多数有机的、下意识的适应都是属于这一类手法的。这种适应是鲜明的,令人信服的,自然的和富于感染力的。此外,还因为只有借助于这种有机的适应,才能把难以捉摸的、微妙的情感从舞台上传达给成千的观众。在表现伟大的古典作品的形象的生活时,由于他们的心理状态很复杂,这种适应就更是有着头等重要的意义。这种适应只有我们的有机天性和它的下意识才能创造和传达出来,光靠智慧,光靠演员技术是制造不出的。这种适应只有在情感自然高涨的瞬间下意识地自行产生出来的。
“下意识的适应在舞台上是多么光辉灿烂啊!它使对手心向神往,使观众牢记不忘!它的力量就在于出人意外、大胆果敢。
“观众注视着演员的表演,注视着他在舞台上的行为和动作,期待他在这一段重要的戏里能大声、清楚而严肃地说出自己的台词。但突然与此相反,他完全出人不意地用戏谑、愉快、几乎听不见的声调说了出来,这样来表达了自己新颖的情感。这种突然性是那么诱惑人,令人惊讶,仿佛这段戏确实非这样表演不可。‘怎么我没有猜到,这里还包含着这样的意义?!’观众惊喜地观赏着这种出人意外的适应。
“这种出人意外的适应,我们常常能在伟大的天才身上看到。但即使在这些杰出人物身上,这种适应也不是经常都能具有,而只是在灵感来临的瞬间才产生的。至于半意识的适应,我们在舞台上却常常可以看到。
“我不准备去分析每一种半意识的适应都有多少下意识的成分。
“我只想说一说,在舞台上表露和传达情感的时候,即使是最少的下意识,也都会带来生命和脉搏。”
“这样说来,”我力求得出一个结论,“你完全不认为舞台上可以有有意识的适应了?”
“我认为在下面的情况下是可以有的,那就是当导演、其他演员以及邀请的和非邀请的提意见者从旁给我提示的时候。但是……必须谨慎机智地采用这种有意识的适应。
“不要照他们所提示的样子直接去采用这种有意识的适应。不要容许自己作简单的模仿!必须善于攫取别人的适应,使它化为己有。要达到这一点,就需要用一番功夫,需要新的规定情境、诱饵和其他。
“当演员在现实生活中看到那种对自己的角色说来是典型的适应,想把它移植到自己身上,移植到所要创造的形象身上来的时候,他也应该这样去做。在这种场合,也要避免简单的模仿,因为这总是导使演员走上做作和匠艺式表演的道路。
“如果你们自己给自己想出了有意识的适应,那就要借助于心理技术使它活跃起来,因为心理技术能给你们注入一点下意识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