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托尔佐夫今天继续用灯光来表明舞台上的注意对象。他说: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是以点作为对象。现在我要向你们讲一讲所谓注意圈。它不是一个点,而是一块范围很小的地方,包含着许多独立的对象。我们的视线可以从这个对象跳到那个对象上,但不要跳出注意圈所标明的界线以外去。”
托尔佐夫解释过后,灯光便熄灭了。过了一秒钟,靠近我的座位的那张桌子上的一个大灯亮起来了,在灯罩下投射出一个光圈,落在我的头上和手上。它明亮地照耀着那摆了一些小装饰品的桌子的中央。舞台和观众厅的其余广大部分则沉没在可怖的黑暗里。因此我觉得在灯的光圈里比较舒适些,这光圈仿佛把我的全部注意都吸到它的明亮的、与黑暗隔绝的圈子里去了。
“桌上的这个光圈,”托尔佐夫说,“是表示小注意圈。你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你那受到光圈照耀的头和手,是处在它的中心。这个圈就好象是照相机上用来精密确定对象最细微部分的小光圈。”
托尔佐夫说得对:摆在桌上小光圈里的所有小装饰品,的确是自然而然地在吸引着人的注意。
在一片黑暗中,只要一待在光圈里,你就会马上觉得自己和一切隔绝了,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你不会害怕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害臊的了。你会忘记四面八方有许多外人的眼睛在黑暗中观察着你的生活。我觉得在这小小的光圈里,甚至于比在自己的寓所里更自由自在。因为在寓所里,好奇心很重的女主人会从锁钥孔里偷看;但在小小的光圈里,围绕着它的黑暗之墙似乎是不能穿越的。在这小小的光圈里,当注意力集中起来的时候,非但容易去察看物件的最微末的细节,而且容易产生最隐秘的感觉和心思,做出复杂的动作;可以去解决困难的问题,分析自己细致的情感和思想;可以和别人交流,去感觉到他;可以检查自己最隐秘的心思,在记忆里再现过去,幻想未来。
托尔佐夫了解我的心境。他走近脚光,兴奋地对我说:
“你赶快记住:现在你所体验到的心境,在我们行话里就叫做‘当众的孤独’。是当众的,因为我们大家和你在一起;又是孤独的,因为小小的注意圈把你和我们大家隔离开了。在成千观众面前表演的时候,你可以一直索居在孤独里,象蜗牛躲在壳里一样。
“现在我再给你们看中注意圈。”
又是一片漆黑。
接着,就有一片摆着一批家具——一张桌子、几张椅子、钢琴的一角、壁炉和放在壁炉前面的一张大安乐椅——的相当大的空间被照亮了。我就处在这个光圈的中央。
一下子要把全部空间都看清楚是不可能的。必须一部分一部分来察看。圈内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个别的、独立的对象点。不妙的只是:光的面积扩大之后,光度不再是那样强烈了,光的界限就不显明了,因此它的围墙变得不怎么坚实了。此外,我的孤独的范围变得过于宽广了。假使小圈可以比作独身者的住宅的话,那么中圈便象是成家的人的住宅了。就象是一个人住在一所十来间房间所组成的空旷寒冷的府第里,很不舒适地过着孤伶伶的生活似的,我想回到自己心爱的小注意圈里去。
但这只是当我一个人处在光圈里的时候,才这样地感觉和考虑。等到苏斯托夫、普希钦、马洛列特柯娃、维云佐夫和别的人走进我所在的这个光圈里来,我们在那里面就有点挤了。大家分坐在安乐椅、木椅和沙发上。
宽广的面积使动作有大大发挥的余地。在大空间里谈谈大家的问题比较方便,但谈个人的、秘密的问题就不是这样。因此在中圈里容易创造出生动活泼、朝气蓬勃、情绪热烈的群众场面。这种场面并不是可以任意创造出来的。今天托尔佐夫所表明的中圈也和小圈一样,使我感到演员在扩大注意面积时的自我感觉。
顺便说说一件有趣的小事情:今天上课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想到在舞台上我最痛恨的敌人——舞台框的黑洞。这很奇怪!
“现在给你们看一看大圈!”托尔佐夫说,这时候整个客厅都被辉煌的灯光照亮了。别的房间暂时还是黑的,但是注意力已经在大空间里迷路了。
“你们再看最大圈!”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高声喊道,突然,其余所有房间都大放光明。
我融化在这大空间里了。
“最大圈的范围,是以看的人的目力为转移的。在这里,在房间里,我已经把注意的面积扩大到最大限度。但假如我们现在不是在剧场里,而是在草原上或大海上,那么注意圈的范围便要取决于遥远的地平线了。在舞台上,这种远景是由美术家画在背幕上的。”
“现在,”沉默片刻之后,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解释道,“我要来重复这些练习,不过不是在黑暗中,而是在灯光下。
“你们现在就在明亮的脚光和顶光之下,先给我创造出小注意圈和在圈里的当众的孤独,然后再创造中圈和大圈。”
为了帮助学生,托尔佐夫讲解了制止注意力在明亮的灯光下向四面散开的技术手法。
要做到这点,必须利用房间里的物件本身的轮廓去圈住视觉注意的预定面积或圈。就以上面摆着各种东西的圆桌为例。桌面就是在灯光下划出的小注意圈。在地板上有一块摆上家具的很大的地毯,这就是灯光下的中圈。
另一块更大的地毯清楚地划出了大圈。
在没有铺地毯的地方,托尔佐夫计算了他所需要的嵌木地板上画着的方格子的数量。固然,用这些方格是比较难于划出预定光圈的界线,难于把注意力控制在它的范围之内的,不过方格还是有所帮助。
“这就是你们的整幢住宅——这是灯光下的最大注意圈。”
使我大失所望的是,随着注意面积的扩大,舞台框的黑洞又在我面前出现,又占有了我的注意。因此,从前所做过的一切曾经使我获得希望的练习,又失去价值了。我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看出我的心情,便说:
“我再告诉你一个帮助支配注意力的技术手法。这手法就是当圈子在灯光下扩大时,你的注意的面积也要随着增大。不过这只可以继续到你还能够掌握住在想象中划出的光圈界线的时候为止。只要你所划出的界线开始动摇和消失,就应该赶快把圈子紧缩到视觉注意所能达到的界限之内。
“可是,正巧就在这种时候时常会发生糟糕的事情:注意力不受你的支配,消失在空间里了。必须重新把它集中起来,再去支配它。这样,你就得赶快去求助于对象点,比方说,就求助于这盏放在桌上匣子里的小灯,它现在又亮起来了。现在不需要使它象以前在黑暗中那样大放光明,但这并不妨碍它吸引人的注意。
“现在,你既已把注意力稍稍稳定下来,就在这盏小灯的灯光下,在光的中央,先创造出小圈来吧。然后再在灯光下划出中圈,并且在这中圈里面拟出几个小圈来。”
我们把指定要我们做的都做了一遍。可是,当注意的面积扩大到极限的时候,我又融化在舞台上的大空间里了。
在明亮的灯光下,圆桌上小匣子里的那盏小灯又亮起来了。
“赶快看着这对象点!”托尔佐夫向我们喊道。
我用眼睛盯住那孤伶伶地处在明亮的灯光下的小灯,几乎没有发觉到周围的一切怎样浸沉到黑暗里去,大圈怎样变成了中圈。
后来中圈又缩成了小圈。更好了!它是我心爱的,我能够随意地支配它。
这以后,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就在黑暗中反复让我们做着已经知道的练习:从小圈到大圈,反过来由大圈到小圈,接着又由小圈到大圈,然后再反过来。
这样反复做了十次,我们终于有些习惯了。
在第十次复习之后,在最大的光圈里,也就是当整个舞台大放光明的时候,托尔佐夫高声喊道:
“在灯光下去找中圈,并且让你们的目光在那里面自由转动!
“停下!又把注意力分散了!快点再抓住那救命灯!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让它在灯光下亮着的。就这样!很好!
“现在你们再在灯光下定出一个小圈。这是不难做到的,因为在它的中间有一盏亮着的灯。”
随后,我们又按相反的次序回到灯光下的大圈里去。一碰到危急关头便去抓住那亮着的灯——对象点。在灯光下,这种循环练习也进行了许多次。
“假使你们在大圈里迷了路,”托尔佐夫总是这样说着,“你们便要赶快抓住对象点。掌握住对象点之后,你们再给自己划出小圈,然后再划中圈。”
托尔佐夫竭力要使我们养成一种直觉的、机械的习惯,就是由小圈转换成大圈,再由大圈转换成小圈,转换的时候不让注意力分散。
我还没有养成这种习惯,但我仍然了解到,随着圈的扩大而保持当众的孤独这一手法,在舞台上是可能成为演员自然的要求的。当我向托尔佐夫说明了这一点以后,他指出:

康·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摄于1933年。

康·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歌剧话剧研究所的课堂上摄于1938年。
“当你处在露天游艺场的大舞台上的时候,你才能充分知道这个手法的好处。在这种舞台上,演员会觉得自己束手无策,好象在沙漠里似的。在那里,你就会明白,要拯救自己,就必须能完全掌握中注意圈和小注意圈。
“在那种惊慌失措的可怕时分,你必须记住,大圈愈是宽广无边,它当中的中注意圈和小注意圈就必须愈加坚牢,当众的孤独也要愈加严密。”
沉默片刻之后,托尔佐夫就用灯光表明处在我们身外的小圈、中圈和大圈。
直到目前为止,在做各种注意圈的练习的时候,我们都是处在光的中央,现在我们却处在黑暗中——处在光亮以外。
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后来,挂在隔壁饭厅里的一盏灯突然亮了起来。在那里,一个光圈落在餐桌的白色台布下。
“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身外的小注意圈。”
后来这个圈在我们的身外扩大到中圈的规模。它照亮了隔壁房间的全部面积,后来又扩展到除了我们所在的这个黑房间之外的所有其他房间。
“你们看,这就是在你们身外的大圈。”
从黑暗的客厅里,是便于去观察我们周围的一切情形的——一直到我们的目力所能达到的最远各点为止。我可以挑选在我们身外的各个对象点,小的、中的、大的注意圈,以供自己观察。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们也进行了这种划出我们身外的各种规模的注意圈的练习。这一次,客厅和所有别的房间都被照亮了。我们必须在想象中拟定、缩小和扩大我们身外的注意圈,就象以前我们自己处在光圈中央时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