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形体动作的逻辑和顺序牢牢地进入我们的意识了。无论在进行练习、习作、“训练与练习”或其他活动的时候,我们所注意的就只是这些。我们在课堂上和舞台上给自己想出各种各样的试验来。不仅如此,在实际生活中,我们也对形体动作的逻辑和顺序关心起来了。我们想出了一种游戏,就是不断地互相监视和揭穿形体动作中不合乎逻辑和顺序的地方。
举个例子,今天因为学校舞台打扫得晚了,我们不得不在邻近学校剧场的走廊上等着上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的课。突然间,马洛列特柯娃尖声叫了起来:
“我的亲爱的!糟糕!房间的钥匙掉了!”
大家都开始去寻找那把遗失了的钥匙。
“不合逻辑!”戈伏尔柯夫纠缠着马洛列特柯娃。“你怎么先弯下身子,然后才开始考虑要到哪儿去找!由这一点我可以得出结论,你做出形体动作,并不是为了寻找,而是为了对我们看的人卖弄风情。”
“哟,亲爱的,你真讨厌!”马洛列特柯娃娇嗔地说。
这时候,维云佐夫也紧跟着威廉密诺娃。
“呵!够了!不对头!没有顺序!我不相信!你一面用手在沙发上摸来摸去,一面却在望着我。当然不会对头!”维云佐夫找她的碴儿。
再加上普希钦、维舍洛夫斯基、苏斯托夫的评语和我自己的一部分评语,就可以明白,这两个在寻找失物的人的处境是多么狼狈了。
“愚蠢的孩子们!不要摧残你们自己吧!”突然间,传来了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雷鸣般的声音。
学生们都莫名其妙地呆住了。
“大家都坐到凳子上去,你们两个,马洛列特柯娃和威廉密诺娃,就在走廊上来回走着吧!”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用一种很使我们难堪的、严厉的声音命令着。
“不是这样!难道有谁象这样走路的!脚跟向里,脚尖向外!为什么你们不弯一弯膝头呢?为什么大腿很少摆动呢?注意你们身体的重心!不这样做你们的动作就没有意义,没有顺序!我不相信!怎么,你们不会走路吗?你们所做出来的动作的真实和信念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们象喝醉酒的人那样晃来晃去呢?应该朝你们正在走去的地方看!”
愈到后来,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找碴儿就愈找得厉害,他愈是找碴儿,那两个受他折磨的女学生就愈失掉自制力,托尔佐夫把她们折磨到这样的地步,使得她们不再晓得她们的膝头、脚跟和脚掌在哪里了。在寻找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要它们动作的那几组运动肌肉时,这两个可怜的、不知所措的女孩子竟让那不需要动作的部位也都动作起来了。这又引起了老师的新的指摘。
最后,她们的脚步混乱起来,威廉密诺娃在走廊中间呆住了,她的嘴张得很大,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不敢再向前移动了。
当我朝托尔佐夫那里瞧去的时候,我惊异地看到了他和拉赫曼诺夫两人正在用手帕蒙着嘴,笑得不可开交。
这个玩笑很快就得到了解释。
“难道你们还不明白,”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你们愚蠢的表演破坏了我的手法的意义吗?难道从形式上确定大的形体动作的组成部分的逻辑和顺序就行了吗?我所需要的不是这些,我所需要的是在创作中演员的情感的真正真实和对这种真实的真诚信念。
“没有这种真实和信念,在舞台上的一切所作所为,一切合乎逻辑和顺序的形体动作都将变成程式化的东西,会产生令人不能置信的虚假。
“对我的手法,对整个体系,对体系的心理技术,最后,对整个艺术最最危险的,就是形式地来对待我们复杂的创作工作,就是狭隘地、肤浅地来理解它。学会把大的形体动作分成几个组成部分,从形式上来确定这些部分之间的逻辑和顺序,为这想出一些相当的练习,再把这些练习教给学生,而不去过问那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如何使形体动作达到真正的真实和令人相信的地步,——这是一项并不困难的而且是有利可图的工作!
“这对于想要奴役体系的人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啊!
“没有什么能比为‘体系’而‘体系’更加愚蠢,对艺术更加有害的了。不能把体系当成目的,不能变手段为实质。这样做法本身就是最大的虚假。
“你们刚才在寻找某种失物的时候,也就是当我走进这里来的时候所创造的正是这种虚假。你们挑剔每一个细小的形体动作,并不是为了寻找真实和造成对它的真实性的信念,而是为了在形式上遵守形体动作的逻辑和顺序本身。这是愚蠢而有害的表演,是和艺术没有任何关系的。
“此外,我要给你们一个诚挚的劝告:永远也不要把自己的艺术、创作、手法、创作的心理技术等等交给那些挑剔家和吹毛求疵的人去作胡乱的分析。他们会使演员失去健全的理智,使他落到麻痹或痉挛的地步。为什么你们要通过那种愚蠢的表演,在自己和别人心里去培养那种挑剔和吹毛求疵的习惯呢?把那愚蠢的表演抛开去吧,否则,很快地,多余的警觉性、吹毛求疵和害怕虚假的心理会使你们完全瘫痪。寻找虚假,只应该是为了它能帮助你们发现真实。同时不要忘记,挑剔家和吹毛求疵的人比任何人都更能制造出不真实来,因为被他们挑剔的人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停止执行他所选定的实际任务,而开始做作真实,来代替任务的执行。在这种做作里面,实际上就隐藏着最大的虚假。让那些存在于你们身外和心里的挑剔家,也就是存在于观众心里,而更多的是存在于你们自己心里的挑剔家去见鬼吧!挑剔家总是喜欢钻进那些老在犹疑的演员心灵里去的。
“要在自己心里培养正确的、沉着的、英明的、深谙事理的批评家——演员的最好朋友。这样的批评家不会使动作变得枯燥无味,相反地会使动作生动活跃,他会帮助你们真实地而不是形式地去再现动作。批评家善于观看并看到美好的东西,而那些喜欢吹毛求疵的挑剔家却只能看到坏东西,好东西总是被他错过了。
“我也要同样来劝告你们当中那些观察别人工作的人。你们在监督别人创作时只应该象一面镜子,老老实实地、毫不吹毛求疵地说出:你们到底相信不相信你们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东西;你们只要指出能够使你们信服的那些瞬间。此外对你们就别无所求了。
“假使剧场里的观众对舞台上的真实也象你们在实生活中那样严格,那样爱吹毛求疵,那么我们可怜的演员就不可能在舞台上露面了。”
“难道观众对真实的要求不严格吗?”有人问。
“他们是严格的,但并不象你们那样爱吹毛求疵。恰恰相反,好的观众比任何人都更愿意相信剧场里的一切,愿意让舞台的虚构把自己说服,而这种愿望常常是天真到令人觉得好笑。
“我告诉你们一件不久以前我所经历过的不平凡的事情。
“在朋友家里为年青人举办的娱乐晚会上,苏斯托夫老人变了一个巧妙的戏法。他当着大家居然把一位来宾的衬衫脱了下来,脱的时候连碰都没有去碰一下那位来宾的上衣和背心,只不过把他的领带和衬衫的扣子解开了。
“我是知道这个戏法的秘诀的,因为我偶而看到了苏斯托夫怎样在准备这个戏法,并且听到了他怎样和他的助手们商量。可是,当我在看这个戏法的时候,我却把它忘了,而对表演者苏斯托夫老人大加赞美。
“表演过后,大家都很惊异,接着就讨论起他们所看到的那种表演的技术来了,我也和他们一起讨论这戏法,我忘记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愿意去想到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想把这忘掉,好让自己不至于失掉相信和赞美的快乐。我无法换一种方式来解释这种不可理解的健忘和天真。
“剧场里的观众也愿意让别人来‘欺骗’他们,他们乐意相信舞台的真实,乐意忘掉在剧场里进行的只是表演,而不是真实的生活。
“用真正的真实和对你们在舞台上所作所为的信念来吸引观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