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由于和巴沙·苏斯托夫有过长久的争论,我一找到适当的机会,就对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
“我不明白,假使一个人自己不会‘感觉’,不会‘体验’,怎么能够教会他去正确地体验和感觉呢?”
“你想想看:能不能够教会自己或别人对角色和角色中的本质东西发生兴趣呢?”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问我。
“就算是能够,虽然这也很不容易。”我回答。
“能不能够确定角色的有趣而重要的目的,找出处理角色的正确方法,在自己心里激起正确的意向,做出相应的动作呢?”
“能。”我又表示同意。
“你就试去做做看:一方面诚心、认真、彻底地去做,另一方面却又保持着冷淡、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你是办不到的。你一定会激动起来,开始感觉到自己是处在剧中人的地位,而去体验自己的、但又和角色相似的情感。你把整个角色都这样研究过后,就会觉得,你在舞台上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都能激起相应的体验,许多这样接连不断的瞬间,就会造成一条体验角色、体验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的不断的线。演员在舞台上,在真正的内心真实的气氛中的这种充分有意识的状态,最能激起情感,它是短时间或较长时间内激励下意识去工作并使灵感迸发的最好基础。”
“由上面所说的那些,我明白,研究我们的艺术就在于掌握体验的心理技术。体验会帮助我们实现创作的基本目的——创造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苏斯托夫试图作出结论。
“我们艺术的目的不仅在于创造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还在于通过艺术的形式把这种生活表达出来,”托尔佐夫纠正了苏斯托夫的话。“所以演员应当不只是在内心体验角色,而且还要在外部体现所体验到的东西。你们要注意,在我们这一派艺术里,外部表达对内心体验的依赖是特别重要的。要把极其微妙的而且常常是下意识的生活反映出来,就必须具有极易于感应的、训练有素的发音器官和形体器官。声音和身体必须非常敏感而直接地一下子就把那些最细致的、难以捉摸的内心情感准确地表达出来。因此,我们这一派的演员不仅要比其他各派的演员更多地注意产生体验过程的内部器官,而且要比他们更多地注意正确表达情感创作工作的结果——情感的外部体现形式——的外部器官。
“下意识对于这工作有很大的影响。在体现方面,最高超的演员技术也不能和下意识相比,尽管它也过于自信地妄想争得优势。
“在最近这两课上,我只是大略地向你们提一提我们的体验艺术是什么,”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作出结语。
“根据亲身经验,我们相信并且确实懂得,只有这种充满着人—演员的活生生的、有机的体验的舞台艺术,才能够把角色内心生活的一切不可捉摸的细微变化和全部深度,艺术地表达出来。只有这样的艺术才能够完全抓住观众的心,使观众不只是弄明白,而主要的还能体验到舞台上所发生的一切,这才能够丰富他们的内心经验,在他们心里留下不会被时间磨灭的痕迹。
“但除了上面所说的那一点(那也是非常重要的)以外,我们的艺术所依据的基本创作原则和有机天性规律可以使演员不至于去矫揉造作。谁知道你们以后要和哪一种导演一起,在哪一种剧场工作呢?远远不是到处,也不是所有的人,在创作时都遵循着天性本身的要求的。在大多数场合,天性本身的要求总是受到粗暴的强制,这就时常促使演员去矫揉造作。假使你们确实认清真正艺术的界限和创作天性的有机规律,那么你们就不会走上歧途,你们就会鉴别自己的错误,就有可能改正错误。体验艺术是遵循着演员天性的规律的,它会给你们以坚实的原则,没有这种坚实的原则,你们就会走上歧途,陷入混乱境地,失去目标。所以我认为,研究我们体验艺术的原则,对于各派的所有演员说来都是必要的。每一个演员都应当从这里开始他的学习。”
“对,对,这正是我一心一意追求的东西!”我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我能够在那次观摩演出里实现我们体验艺术的主要目的(虽然只是部分地实现),我真高兴!”
“不要开心得过早,”托尔佐夫泼冷了我那兴高采烈的情绪。“否则你将来就会感到最痛苦的失望。你不要把真正的体验艺术和你在观摩演出中整场戏里所表演的东西混为一谈。”
“那么我所表演的是什么呢?”我问,就象一个宣判前的犯人似的。
“我已经说过,在你所演的整场戏里只有侥幸的几分钟是真正的体验,使你和我们的艺术发生了关系。我是借这一点来对你和其他学生说明我们这派艺术的原则,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原则的。至于奥瑟罗和埃古的整场戏,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是体验艺术。”
“那么可以认为是什么呢?”
“是所谓‘本色演技’,”托尔佐夫确定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这样来表演的时候,”托尔佐夫继续说,“有个别瞬间也可以出人不意地上升到艺术的高峰,使观众深受感动。在这种时候,演员是凭着灵感,即兴地去体验或创作的。在观摩演出中,在‘血啊,埃古,血!’这短短的一场戏里,你曾经偶然带着昂扬的情绪去表演,但你是否觉得,你在精神和形体方面能够并且充分有力量带着同样昂扬的情绪把‘奥瑟罗’五幕大戏全部表演出来呢?”
“我不知道……”
“我倒确实知道,这样的任务,即使是具有非凡气质同时体力又极充沛的演员也都担当不了!”托尔佐夫代我回答。“还需要用受过良好训练的心理技术去帮助天性。然而你还没有这些东西,正如那些不承认技术的本能演员那样。他们也象你一样,单单指望灵感。假使灵感不来,那么他们和你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填满表演中的空隙,去填满角色中所没有体验过的地方了。这样,在表演角色时就会发生长时间的情绪低落现象,在艺术上就会毫无力量,就会出现幼稚的、业余式的过火表演。在这种时候,你的表演,也象其他本能演员一样,会变得没有生气,不自然,相当吃力。这样,情绪昂扬的瞬间就和过火表演轮流交替着。这种舞台表演,在我们的演员行话里,便叫做本色演技。”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对于我的缺点的批评给予我很强烈的印象。这批评不但使我痛心,而且使我害怕。我陷入消沉懊丧的状态,没有听见托尔佐夫以后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