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今天的课是从短短的引子开始的。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
“到现在为止,我们训练想象力的练习,多多少少是和我们周围的事物世界(房间、壁炉、门)或者和真实的生活动作(我们的课)发生关系的。现在我要把我们的工作从我们周围的事物世界里转移到想象的领域里去。在这想象的领域里我们还应该这样积极地动作,不同的只是在内心里动作。我们要离开此时此地而转移到我们非常熟悉的另一个环境里去,按照想象虚构所暗示给我们的那样去动作。”讲到这里,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对我说:“你决定吧,你心里想要转移到什么地方去呢?动作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进行呢?”
“在我的房间里,时间是晚上,”我说。
“很好,”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表示赞同。“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不过要是我需要觉得自己是处在一所想象的住宅里,我首先必须在想象中走上石阶,在大门口揿电铃,总之,要做出一连串有顺序的合乎逻辑的动作。你要想一想你应该握住的门上的把手是什么样的。想一想它怎样转动,门怎样打开,你怎样走进自己的房间。现在,你在自己面前看到什么?”
“正对面是衣橱、洗脸盆……”
“左面呢?”
“沙发、桌子……”
“你试在房间里走走,在那里边呆一会。为什么你皱眉头呢?”
“我发现桌上有一封信,我想起,这封信我还没有回复,所以我有点难为情起来。”
“好!看样子,你现在已经能够说:‘我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什么叫做:‘我就是’!”学生们问。
“‘我就是’,在我们的行话里,就意味着:我把自己放在虚构情境的中心,我觉得自己是置身于这情境之中,我是处在想象生活的深处,处在想象事物的世界里,开始以自己的名义,诚心诚意、勤勤恳恳地动作起来。现在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这要看现在是几点钟。”
“很合逻辑。就假定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钟。”
“这是全屋子都沉寂下来的时候,”我说。
“在这种沉寂中你要做些什么呢?”托尔佐夫推动我。
“要说服自己,说自己不是小丑,而是悲剧演员。”
“很可惜,你是这样徒劳无益地去浪费时间。你要怎样去说服自己呢?”
“我要来演一个悲剧角色,”我宣布了自己的秘密幻想。
“哪一个角色?奥瑟罗吗?”
“噢。不是。在我的房间里已经不可能再演奥瑟罗了。那里每一个小角落都会促使我去重复从前已经做过许多次的动作。”
“那你要演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自己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打量着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会暗示我一个有趣的创作主题……比方说,我想起,衣橱后面有一个阴暗的角落。其实这个角落本身并不阴暗,是在晚上灯光之下才显得阴暗的。那角落里有一个作衣架用的钩子突出来,似乎表示愿意为上吊的人服务。假使我真的想自杀的话,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究竟做些什么呢?”
“当然,首先要去找一根绳子或是皮带,所以我在自己的书架上,抽屉里翻寻着……”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可是,发现那钩子钉得太低。我的脚能碰到地。”
“这不方便。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钩子。”
“没有别的钩子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最好还是留着你这条命吧!”
“我不知道怎的,弄糊涂了,想象也枯竭了,”我承认。
“因为这个虚构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在自然界中,一切都是有顺序的、合乎逻辑的(除了个别例外),想象的虚构也应该是这样。你的想象拒绝把那条缺乏任何合乎逻辑的前提的线引伸下去,使它得出愚蠢的结论,这是毫不奇怪的。
“不过,刚才你所做的关于幻想自杀的试验却实现了你所期待于它的一点:它清清楚楚地向你昭示了一种新的幻想形式。在想象作这样的活动的时候,演员是要离开他周围的现实世界(在目前情况下——就是这个房间),而在心里转移到想象的世界(就是你的住宅)里去的。在这一个想象的环境中,一切都是你所熟悉的,因为幻想的材料都取自你的日常生活。这样你就可以比较容易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它们。但如果所幻想的是不熟悉的生活,那该怎么办呢?在这种条件下就又产生一种新的想象形式。
“为了了解这种不熟悉的生活,你可以重新离开现在围绕着你的现实,而在心里转移到另一个不熟悉的、目前不存在的、但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存在的环境里去。比方说,坐在这里的人,恐怕不会有谁作过环球旅行吧。但无论是在现实里,或是在想象中,环球旅行都是可能的。这些幻想不应当‘马马虎虎’地,‘一般’地,‘大约’地(在艺术里,无论什么‘马马虎虎’‘一般’、‘大约’都是不容许的),而应当周详细密地来进行。任何大事情都是由许许多多细节形成的。
“你在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会接触到许多国家和民族的生活、风俗。你未必能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到全部必要的材料。所以要从书本、图画、照片里以及其他一些给人以知识的或表达别人印象的泉源里去汲取。根据这些材料你便可以弄清,在想象中你应该处在什么地方,处在哪一个季节,哪一个月份;你应该在什么地方坐轮船,应该在哪一些城市停留。在那里你可以获得有关这些或那些国家、城市等等的情况和风俗的知识。在脑子里从事环球旅行所缺乏的其他东西,就让想象去创造吧。这一切重要材料都会使工作做得比较有根据,不象经常促使演员去作过火表演和匠艺式表演的‘一般’幻想那样不着边际。做了这项复杂的准备工作之后,就可以拟定路线,启程就道了。可就是不要忘记始终都应该同逻辑与顺序相联系。这会帮助你们使动摇的、不稳定的幻想去接近那牢靠的、稳定的现实。
“说到新的幻想形式,我要再一次指出这种情况:想象本来就有比实际的现实更大的可能性。事实上,想象是能描绘出实际生活中不存在的东西的。比方说,在幻想中,我们可以迁移到其他行星上面去,从那里偷走神话式的美女,我们能够和不存在的怪物作战,把他们战胜;我们可以下降到海底去,抢娶水中的女王做妻子。你们试把这一切在现实里做起来看。你们未必能为这种幻想找到现成材料的。科学、文学、绘画、故事等等对于到非现实的领域里去作假想的旅行,只能给我们以暗示、刺激和启发。所以,在这种幻想中,主要的创作工作便需要由我们的幻想力来担任。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更加需要有那种使神话接近现实的手段。我已经说过,逻辑和顺序在这项工作中占着一个主要的地位。它们会使不可能的接近可能。所以,在创造神话的和幻想的东西时,你们必须合乎逻辑而且有顺序。”
“现在,”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说,“我要使你们明白,你们做过的那些习作还可以在不同的配合和变化之下来进行。举个例子,你们可以对自己说:‘让我瞧瞧,我的同学们是怎样在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和伊凡·普拉托诺维奇的领导下,在克里米亚或北极进行自己的课业的。让我瞧瞧,他们怎样乘飞机探险。’在这样说的时候,你们自己在想象中就退到一旁,看到同学们怎样在克里米亚的阳光底下晒着,或是怎样在北方受冻,他们怎样在山谷里修理损坏了的飞机,或是准备抵御野兽的进攻。在这种场合,你们只是观看你们的想象给自己描绘的事物的普通观众,在这想象生活中,你们不扮演任何角色。
“现在你们又想亲自参加假想的探险队,或是参加改在克里米亚南部海岸去上的课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怎样来看这一切呢?’你们这样对自己说了一句,又退到旁边去,于是你们就看到自己的同学们,也看到自己在他们中间,在克里米亚上课或是在探险队里。这一次,你们在自己的幻想中也还是消极的观众,也还是自己本人的观众。
“最后,你们把自己看厌了,想要动作了,于是你们就把自己转移到自己所幻想的环境里来,开始亲自在克里米亚上课,或者是来到了北方,接着就修理飞机,看守营帐。现在你们作为想象生活中的人物,已经看不见自己本人了,看见的只是你们周围的东西,就象真正参加这种生活的人一样,在内心里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反应。在从事富于动作的幻想的这一刹那,你们心里就产生了我们称为‘我就是’的那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