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今天我们在学校剧场里集合,这剧场虽然不很大,设备却十分齐全。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走进来,很注意地把大家看了一遍,然后说道:

“马洛列特柯娃,你到舞台上去。”

我很难形容这可怜的女孩子是被怎样一种恐怖包围住了。她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就在光滑的嵌木地板上东奔西窜起来,活象小猎狗似的。她终于被抓住,被拖到托尔佐夫跟前来,托尔佐夫哈哈大笑,乐得就象个小孩子。她用双手蒙着脸,嘴里连声嚷着:

“亲爱的,亲爱的,我实在不行!亲爱的,我怕,我怕!”

“你别怕,上去表演吧,”托尔佐夫不再去理会她的慌乱,说,“我们这场戏的内容是这样的。幕拉开,你坐在舞台上。你独自一个人。坐着,坐着,一直坐着……最后幕又拉拢。这就完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不是吗?”

马洛列特柯娃没有回答。于是托尔佐夫挽着她的手,默默地带她走上舞台。学生们都哈哈大笑了。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迅速地转过身来。他说:

“朋友们,现在你们是在上课。马洛列特柯娃正在体验着她演员生活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瞬间。要知道,在该笑的时候才笑,有该笑的事情才笑。”

马洛列特柯娃跟着托尔佐夫走上舞台。现在大家都一声不响地坐着等待。这就形成了一种庄严的气氛,就象戏快开演前那样。

幕终于慢慢地拉开了。马洛列特柯娃坐在舞台前缘的当中。她怕见观众,还是和刚才一样用双手蒙着脸。而统御一切的静肃气氛促使人们对这个在舞台上的女孩子怀着一种特殊的期待。停顿迫使她必须做点什么事情。

马洛列特柯娃大概也感到这一点,并且明白,她必须做点什么事情。她很谨慎地把一只手从脸上放下,然后又放下另一只,但同时她的头却更加低垂,我们只能看见她那梳着分发的头顶。又是一个令人难受的停顿。

最后,她感到了大家期待的心情,便抬头朝观众厅方面看了一眼,但她马上又把头扭过去,好象被强烈的光亮照得张不开眼睛似的。她开始振作起来,重新坐好,做出一些很不自然的姿态,把身体向后靠一会,向这边弯一下,向那边弯一下,用力扯扯她的短裙子,眼睛呆望着地板上的什么东西。

最后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总算可怜她,做了一个手势,幕就闭拢了。

我跑到托尔佐夫跟前,要求他也让我做这种练习。

于是我被带到舞台当中坐下来。

我不是撒谎,当时我并不害怕。因为这不是演戏。可是,剧场的条件把我显示出来,而我在舞台上所寻求的人的感觉却又要我孤独——由于这种两重性,由于这种要求上的不一致,我觉得很不适意。有谁在我心里要我去取悦观众,又有谁命令我不要去理会他们。手、脚、头和身子虽都听我摆布,却又违反我的心愿,在动作时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些多余的东西。你只不过动一动手或脚,它却总是突然做出很别扭的动作来。结果,就形成了一种准备拍照的姿态。

真奇怪!我总共才只登过一次台,其余时候都是过着自然的普通人的生活,但我觉得更容易的倒是不照普通人的样子,而照演员的样子——不自然地坐在舞台上。我觉得在舞台上装腔作势要比自然的真实更可接近些。据说,当时我的脸上显出了一种愚蠢的、有过失的、抱歉的神色。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做,该往哪里看。可是托尔佐夫还是不肯罢休,继续折磨我。

在我之后,别的学生也做了这样的练习。

“现在我们做下面的练习,”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以后我们还要回到这种练习上来,学习怎样在舞台上坐。”

“学习这种随便的坐法!”学生们都感到莫名其妙。“我们不是都坐过了吗?……”

“不,”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坚决地说。“你们并没有随便地坐过。”

“那么该怎样坐呢?”

托尔佐夫并不答话,迅速地站起来,跨着稳重的步伐走上舞台。在那里他疲惫地坐到安乐椅上,就象是在自己家里似的。

他什么也不做,并且也不打算做什么,然而他那随便的坐态却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想看他,并且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微笑着,于是我们也笑了;他沉思着,于是我们想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看着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是不会去留意托尔佐夫随便的坐态的。但在舞台上坐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便使人非常注意地去观看了,甚至于看了之后还会得到某种满足。当学生们在舞台上坐着的时候,却没有这种情形:你并不想去看他们,也没有兴趣要去知道他们心里究竟想着什么事情。他们那种毫无办法的神情和想要讨人欢喜的愿望使我们发笑,而托尔佐夫虽然一点也不理会我们,我们却老是要去注意他。秘密在哪里呢?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把它泄露给我们了:

“在舞台上所做的一切,必须是为了某种目的。就是在那里坐着,也必须是为了某种目的,而不单是这样坐给观众看看。不过这不是容易的事情,而是需要学习的。”

“你刚才是为了什么而坐着的?”维云佐夫考问他。

“为了离开你们,把刚才在剧场里举行过的排演搁在一边而休息一会。”

“现在你到我这里来,来演一个新戏,”他对马洛列特柯娃说。“我要跟你一道演。”

“您?!”那女孩子惊叫了一声,跑到舞台上去。

他又叫她坐在舞台当中的安乐椅上,她又开始用心地整着她的衣服。托尔佐夫站在她旁边,聚精会神地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查看什么东西。这时马洛列特柯娃渐渐平静下来,终于一动也不动了,眼睛老望着托尔佐夫。她怕打搅他,忍耐地等待着他进一步的指示。她的姿态变得很自然了。舞台衬托出她作为演员的良好条件,连我也喜欢起她来了。

这样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幕便闭拢了。

“你觉得怎么样?”当他们两人回到观众厅里的时候,托尔佐夫问她。

“我?”她有点莫名其妙,“难道我们演过了戏吗?”

“当然。”

“我却以为,我刚才只是随便地坐着,等着你在笔记本里查出什么东西来,再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演呀!”

“正因为这样才算好,你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坐的,你一点也没有做作,”托尔佐夫抓住了她的话头,又转过来对我们大家说:“你们看,哪一种好些:象威廉密诺娃那样坐在舞台上显示她的纤足,象戈伏尔柯夫那样显示他的身材好呢,还是坐着同时做点什么,哪怕做极小的动作好呢?就说后一种也许不怎么有趣,但它可以造成舞台上的生活;而以这种或那种形式来显示自己的话,那就只有使我们退出艺术领域。

在舞台上需要动作动作活动——这就是戏剧艺术演员艺术的基础。‘戏剧’一词在古希腊文里的意思是‘完成着的动作’。在拉丁文里,它和actio一字相等,这字的字根act也转成我们的字:“активность”(活动)、“актер”(动作者——演员)、акт(动作)。所以,舞台上的戏剧便是在我们眼前完成着的动作,走上了舞台的演员便是动作着的人。”

“请原谅,”戈伏尔柯夫突然说起话来。“您已经说过,在舞台上需要动作。但是请允许我问一句:为什么您坐在安乐椅上也算是动作呢?据我看,这是完完全全的绝对的静止。”

“我不知道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究竟动作了还是没有,”我激动地说道。“但是他的‘静止’要比你的‘动作’有趣得多。”

“一个人在舞台上坐着不动,还不能确定他就是没有动作,”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解释说。“可以一动也不动,却是真正在动着,不过不是外部的动——形体的动,而是内部的动——心理的动。这还不算。有时候形体之所以不动是由于强烈的内部动作所造成的,这种强烈的内部动作在创作中特别重要而有趣。艺术的价值就决定于这种动作的心理内容。所以我要稍微改动一下我的公式,而这样说:在舞台上需要动作——内部动作和外部动作

“这可以使我们艺术的一个主要原则,就是我们舞台创作与艺术的活动和动作的原则,得到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