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托尔佐夫离开莫斯科作巡回演出去了,在这个期间内暂时停止上课。我们只好去进行“训练与练习”,学习舞蹈、体操、剑术,练嗓子(练声),矫正发音,研究各种学科。由于不上课,日记也暂时不写了。
可是最近在我的个人生活中却发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了解到某些东西对我们这派艺术,特别是对情绪记忆是极为重要的。事情是这样的:
不久以前,我和苏斯托夫一道回家去。在阿尔巴特广场上,有一大群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是喜欢在街上看热闹的,所以就挤进人群中去,挤到最前列。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在我面前,有一个年老的乞丐躺在血泊里,他的颚骨压碎了,两只手臂断了,脚掌只剩下了一半。这死人的脸可怕极了,他那压断了的下颚骨和那残缺不全的牙齿从口里脱了开来,露在染血的胡须前面。两只手臂和身子分了家。看起来好象这两只手臂拉长了,向前伸着,象请求人家怜悯似的。有一个手指头向上翘着,好象在威胁谁。一只血肉模糊的靴尖也离开了身子。压在自己牺牲品身上的那辆电车,显得巨大而可怕。它象一只野兽,对死者摆出一副狰狞的面孔,咝咝地叫着。电车司机正在修理机器内部的什么东西,大概是为了表明机器有毛病,来证明自己是没有罪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弯腰看着尸体,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死人的脸,同时用一条肮脏的手帕往死尸的鼻孔里塞。旁边有几个小孩在玩着水和血。融化的雪和红色的血水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奇的浅红色的水流,这使小孩们感到兴趣。一个女人在哭,其余的人都怀着好奇、恐怖或嫌恶的心情在看热闹。他们都在等着警察、医生和救护车的到来。
这幅实际存在的自然主义的图画使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印象,它跟那晴朗的天气,跟那明朗无云的蔚蓝色天空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
我懊丧地离开了出事地点,很久都不能摆脱掉那种可怕的印象。对上述那幅引起了我的不快心情的景象的回忆,缠了我一整天。
夜里醒来时,我回忆起白天看到的景象,吓得更加厉害,甚至觉得活着都是可怕的了。那惨剧在回忆中要比在现实中更使我害怕,这可能是因为夜里的缘故,在黑暗中这一切就显得更恐怖了。不过我却认为这种心情是由于情绪记忆的缘故,它使我的印象加深。我甚至于为自己的害怕感到高兴,因为它证明了我对情感有很好的记忆。
这件事情发生后一两天,我走过阿尔巴特广场的时候,又从那个出事地点经过,我想到不久以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就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一切可怕的景象都过去了,只不过是少了一个人的生命而已。清道妇安静地扫着街道,仿佛是在消灭惨剧的最后痕迹,电车快活地从那洒过一个人的鲜血,断送过一条人命的地方奔驰而过。它今天没有象上次那样摆出狰狞的面孔,也没有发出咝咝的叫声,相反,为了跑得更快活些,还很起劲地响着铃。
当我想到人生有限,我对不久以前发生的那可怕的惨剧的回忆,也就发生了根本改变。那种粗糙的自然主义的图画——掉下来的下颚骨,压断了的手臂和脚,翘起来的手指头,玩着血水的孩子们——在这一天尽管也使我象当时那样激动得厉害,但激动的性质却完全不同了。嫌恶的心情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愤懑不平。我可以这样来说明我心灵和记忆里所发生的演变过程:在惨剧发生的那一天,我能根据我的观察印象写出一篇象街头采访所写的那种笔调辛辣的新闻报导;而在这一天,也就是我现在所谈的这一天,我却可以写出一篇反对残酷行为的激烈的杂文。我所记得的惨景所以使我激动,已不是由于那些自然主义的细节,而是由于对死者的怜悯和同情了。今天我特别亲切地回想起那个哭得很伤心的女人的面孔。
真奇怪,时间对我们情绪回忆的演变有着那么大的影响。
今天早晨,也就是在那惨剧发生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上学校去,又从那断送过一条人命的地方经过,又想起了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我想起当时的雪,也象今天这样白。这就是生。我又想起那躺在地上向某处伸展的乌黑的躯体。这就是死。我还想起流出来的鲜血。这就是从人身上迸发出来的热情。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为了来形成显明的对照似的,依然是天空、太阳、光、大自然。这就是永恒。一辆辆装满了乘客急驶而过的电车,在我看来好象是向永恒走去的一代代的人。这全部景象不久以前还是令人嫌恶的,后来是残酷的,现在却转化成庄严的了。如果在事件发生的当天我打算写一篇新闻报导,如果后来我想写一篇哲学性的杂文,那么今天我却有了写诗,写一篇庄严的抒情诗的念头。
在情感和情绪记忆演变的影响之下,我想起了普希钦不久以前告诉过我关于他所经历过的一件事情。我们这位亲爱的好心人曾经跟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结过婚。他们过得很好,可是这姑娘有三个令人厌恶的缺点:第一、她话多得简直叫人受不了,因为她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她所说的那些空话愚蠢得很;第二、她嘴里有一种不好闻的气味;第三、她夜里打鼾打得特别厉害。普希钦和她离了婚,她的缺点对于他们的决裂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
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期,普希钦又开始想念起他的杜尔其涅娅来了。他觉得她的缺点并不是重要的——这些缺点已随着时间而冲淡了,她的优点却比以前来得鲜明突出。他们偶然遇见了一次。杜尔其涅娅在一家人家里当女佣人,于是普希钦故意搬到那儿去住。不久以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现在,当普希钦的情绪回忆已经变成了现实的时候,他又想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