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今天规定在学校剧场里上课,但是场子的大门是锁着的。不过到了规定时间,就给我们开了另外一扇直通舞台的门。我们走进去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前室里,不禁诧异起来。前室后面是一间布置得很舒适的客厅。客厅里有两扇门:一扇门通到小饭厅和卧室,另一扇门通向过道,过道的左面便是灯火辉煌的大厅。这一整座住宅,一部分是用呢绒,一部分是用不同布景的墙壁分隔成的。家具和道具也都取自各个演过的戏里的。幕闭着,并且用家具堵住,所以很难看出脚光和舞台框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给你们的整座住宅,在这里面非但可以动作,并且可以生活,”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

我们并不觉得这就是舞台,一举一动和平常一样,就象在家里似的。我们先参观各个房间,接着每一个人都给自己找到一个舒适的角落和合意的同伴,然后就谈起话来。托尔佐夫提醒我们说,我们集合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谈话,而是为了上课。

“那么应该做些什么呢?”我们问。

“就和上一次那样,”托尔佐夫解释说,“应该真实地、有根据地、恰当地去动作。”可是我们还是站着不动。

“真的,我不明白,怎能这样——突然间,无缘无故,就恰当地动作起来,”苏斯托夫开始说话了。

“假使你们觉得无缘无故地动作不方便的话,那么你们就为了某种缘故而动作吧。难道你们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都不能给自己的外部动作找到理由吗?比方说,假使我请你,维云佐夫,去把那扇门关上,难道你会拒绝我吗?”

“关门?!遵命!”他回答,习惯地做了个鬼脸。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就已经把门推上,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来了。

“这不叫做关门,”托尔佐夫指出。“这叫做把门推上,它又会打开的。‘关门’这两字的意思,首先是心里愿意把门关得让风也透不进来,或者是使前室里听不见我们这儿说话。”

“关得不牢!实在话!一点不错!”

维云佐夫指着自动弹开的门,来证实他的话。

“要执行我的要求,还需要多费点时间,多费点劲。”

维云佐夫走过去,把门弄了很久,终于把它关上了。

“这才是真实的动作,”托尔佐夫夸奖他。

“也指定我做点什么吧,”我向托尔佐夫要求。

“难道你自己不能想出点什么来做做吗?那是壁炉和木柴。你就去生炉子吧。”

我照他的话做去,把木柴放到壁炉里,但等到要用火柴的时候,我才发觉身上和壁炉上都没有。只得又去麻烦托尔佐夫。

“你要火柴做什么?”他诧异地问我。

“做什么?要把木柴点燃呀。”

“谢谢你吧!壁炉是纸板做的,是道具。难道你要把剧场烧掉吗!”

“我不是当真烧,是假装点火,”我解释说。

“是‘假装点火’,那么‘假装’的火柴你正多着呢。火柴在这里,拿去吧。”

他对我伸出一只空手来。

“难道问题就在于划火柴吗!你需要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重要的是要相信:假使你手里不是空无所有,而真的有火柴时,你所做的也会象你现在空手所做的一样。当你将来演汉姆莱脱的时候,当你通过他的错综复杂的心理达到杀死国王的那个瞬间时,难道全部问题就在于手里有一把真的锋利的剑吗?假使没有剑,难道你就不能演完这场戏吗?所以你可以不用剑而杀死国王,不用火柴而生起壁炉。让你的想象代替火柴去燃起熊熊的火光吧。”

我去生壁炉,继续地听见托尔佐夫怎样吩咐大家做事情:他打发维云佐夫和马洛列特柯娃到大厅里去,吩咐他们去做各种游戏;乌姆诺维赫本来是个绘图员,所以便命令他去画这座房子的图样,要他用步子去计算长短;又从威廉密诺娃那里拿走一封信,叫她从这五间房间里把它找出来,同时却对戈伏尔柯夫说,威廉密诺娃的那封信他已经交给普希钦,还要普希钦把信藏得巧妙些,这使戈伏尔柯夫不得不去跟踪普希钦。总而言之,托尔佐夫把大家都推动起来了,迫使我们真实地动作了若干时候。

至于我呢,我还是继续装做在生壁炉的样子。我所想象的火柴“似乎”熄灭了几次。这个时候,我竭力要在手里看到它,觉出它。可是我并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又竭力要看见炉中的火,觉出它的温暖,但这也做不成。一会儿,我对生炉子这件事厌烦起来了,只得另找新的动作。我就把家具和别的东西搬动一下,但由于这些苦恼的差使来得毫无根据,所以我做起来就很机械。

托尔佐夫使我注意到,在舞台上这种机械的、无根据的动作是进行得非常之快的,比有意识的、有根据的动作要快得多。

“这一点没有什么奇怪,”他解释说。“当你没有一定的目的而去机械地动作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吸引住你的注意。究竟要把几张椅子来回搬动多久呢!但假使布置椅子是有某种打算,是有一定目的的,哪怕就是为了在房间里或是在饭桌跟前安排主客和陪客的座次,这样,有时才需要一连几个钟头把同样几张椅子从这儿到那儿来回搬动着。”

但我的想象力仿佛已经枯竭了,我一点也不能想出什么办法,竟埋头在一本画报里,看起图画来了。

托尔佐夫看见别的人也都停下来了,就把我们大家都集合到客厅里。

“你们怎么不觉得难为情!”他训起我们来了,“既然你们不能激起自己的想象,还能做什么演员呢!假使你们给我找十来个小孩子到这里来,我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新住宅,你们一定要为他们的想象力感到惊讶的。他们会想出永远没有尽头的玩意来。你们应该象小孩那样!”

“象小孩那样,这简直是笑话!”苏斯托夫叹了一口气。“孩子是生来要玩的,而我们却是在强迫自己去玩。”

“当然,既然‘不想’玩,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托尔佐夫回答道。“不过如果是这样,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是不是演员?”

“对不住!请把幕拉开,让观众走进场子,我们也就想表演了,”戈伏尔柯夫说。

“不。假使你们是演员,即便不拉幕,没有观众,你们也得要动作。你们说说看:究竟是什么妨碍你们表演的?”托尔佐夫追问。

于是我向他解释我自己的情况:生炉子,摆设家具,我是会做的,但是这些小动作不能引起注意。这些动作过于短促了——把炉子生好,把门关上,你看,事情就完了。假使能从第一个动作引起第二个动作,第二个又引起第三个,那情形就不同了。

“这样说来,”托尔佐夫概括起来说,“你们所需要的不是短促的、外表的、半机械的动作,而是大的,深湛的、复杂的、具有辽阔远景的动作,是吗?”

“不是的,这太难了。我们现在还不敢想到这个。最好让我们做些虽然简单却很有趣的动作,”我作了解释。

“这不能靠我,这要靠你们自己,”托尔佐夫说。“你们自己可以把随便什么动作做得乏味或者有趣,短促或者持久。难道问题在于外在的目的,而不在于动作所由产生并为之而执行的那种内在的动机、缘由和情境吗?就拿开门和关门的例子来说吧。还有什么比这种机械的任务更无意义的呢?要是你们能想象一下:在今天我们庆祝马洛列特柯娃乔迁之喜的这座住宅里,从前住过一个发了疯的人。人们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假设他又从精神病院里逃了出来,现在就站在门外,那你们该怎么办呢?”

这样提出问题之后,我们对于动作的态度——或者,如同托尔佐夫后来所说的,“内心的标尺”——就立刻变了:我们不再去考虑怎样延长表演,不再去考虑怎样做些外在的、表面的动作,而是从内心方面、从所规定的任务出发去估计某种动作的恰当性了。我们用眼睛来测量空间的距离,来寻找走到门边去的安全途径。我们把周围的环境观察了一下,为了适应这环境,竭力想弄清楚,如果疯子闯进房来,我们要跑到哪里去。自卫的本能使我们看到当前的危险,给我们提示了对付这种危险的方法。

我们那时的情绪,从下面所说的一个小小的事实便可以知道:维云佐夫不知是故意还是当真,突然从门那边逃过来,我们大家也都跟着他逃,互相冲撞起来。女孩子们叫嚷着,冲到隔壁房间里去。我手里拿了一个沉重的铜质烟灰盘,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当有人把门牢牢地关起来以后,我们还是不断地在动作。因为门没有锁,我们就用桌子椅子把它堵住。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这就是用电话通知精神病院,要他们采取必要措施来捉住这个精神病患者。

我万分兴奋,这个习作刚一结束,我就跑到托尔佐夫跟前来,嚷道:

“请您也设法让我能好好地去生炉子吧!这差使使我很苦恼。假使我们也能够把这习作演得很生动,我便要做‘体系’的最热心的崇拜者了。”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不假思索,便开始讲道,今天马洛列特柯娃庆祝自己的搬家,邀请同学和朋友们来参加。其中有一个人,是认识莫斯克文、卡恰洛夫和列昂尼多夫的〔16〕,他答应拉他们当中的一个来参加晚会,想让我们学校的学生们高兴高兴。但糟糕的是,房子里很冷。御寒的窗框还没有装上去,木柴也没有预备好,而且老天好象跟我们作对似的,气候突然变得更冷,使房间里冷得不能接待贵客。怎么办呢?总算在邻居那里借到了木柴,可以把客厅里的壁炉的火生起来了,可是这炉子漏烟,又只好把柴泼湿,赶紧去找烧炉工人。当烧炉工人修理完毕,忙着生火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现在虽然可以生炉子,但柴是湿的,烧不着。而客人却马上就要来了……

“现在回答我:假使我的虚构成为真实的话,你们要怎么办呢?”

各种互相关联的条件的内在纽结是系得很紧的。要解开这个结,脱离这个困难的处境,又得借重我们大家的力量。

最使大家不安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有列昂尼多夫、卡恰洛夫和莫斯克文要来。我们特别强烈地感到对他们的歉意。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假使”真的发生这种尴尬的事情,一定会使我们好久都不愉快和不安的。我们每一个人都竭力想法帮助解决这个问题,想出行动计划,提交同学们讨论,并且试着来执行这种计划。

“这一次,”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说,“我可以对你们说,你们是真实地,也就是恰当而有效地在动作了。

“是什么使你们达到这一点的呢?只是两个小字:‘假使’。”

学生们都很兴奋。

显然,“天机”是泄露给我们了,靠着它,在艺术里一切都能达到,如果某一个角色或某一场戏演不成,那么只要说出“假使”这两个字,什么便都能顺利地通过了。

“可见,”托尔佐夫总结说,“今天的课使你们懂得:舞台上的动作,必须是有内心根据的,合乎逻辑的,有顺序的,而且在现实中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