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今天这堂课上,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继续分析那次观摩演出。

受批评最厉害的是可怜的维云佐夫。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甚至于不承认他的表演是一种匠艺。

“那么是什么呢?”我插一句。

“是最坏的四不象。”

“我也有这种东西吗?”为了防备万一,我连忙问。

“也有的!”

“什么时候有的?!”我惊叫起来。“您不是说,我演的是本色戏吗!”

“关于这点,我已解释过,本色戏是由真正创造的瞬间组成的,但有时会流为……”

“匠艺?”我脱口而出。

“匠艺你是没法获得的,因为这要费很久的功夫才练得出来,戈伏尔柯夫就是那样,你却没有用过功夫。正因为如此,所以你用最粗浅的刻板法去模拟野人,这中间是毫无技术可言的。而没有技术,非但不会有艺术,也不会有匠艺。”

“既然我是第一次登台演戏,我从哪儿弄来这些刻板法呢?”

“我认识两个小姑娘,她们从来没有进过剧场,没有看过戏,甚至于没有看见过排戏,但是她们演出悲剧来,用的却是最顽固的、最俗气的刻板法。”

“那么说,这连匠艺都不是,只是粗浅的四不象了?”

“是的!幸亏只是四不象,”托尔佐夫肯定说。

“为什么说‘幸亏’呢?”

“因为和粗浅的四不象作斗争,比起和根深蒂固的匠艺作斗争,要容易得多。象你们这类初学的人,假使有才能的话,是能够偶然在某一刹那间很好地感觉到角色的,不过就是不能用合适的艺术形式把角色全部表达出来,所以总是弄得四不象。在起始的时候,这种四不象并不怎么坏,可是不应该忘记,其中包藏着很大的危险,所以在起始的时候,就应当和它作斗争,别让它发展成习惯,从而摧残演员,糟蹋他天赋的才干。你们要设法弄清楚,匠艺和单纯的四不象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为止的。”

“它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我就借你自己的例子来给你解释。你是一个聪明人,可为什么在观摩演出里,除了仅有的几个瞬间以外,你所演的都是盲目的呢?难道你真的相信,曾经以文明而驰名一时的摩尔人,竟和在牢笼里跳来跳去的野兽一样吗?你所扮演的野人,甚至在和旗官作平静的谈话时,也向他咆哮,呲牙露齿,翻白眼。这种处理角色的办法是从哪儿来的?你讲给我们听听看,你是经过什么道路走向这种盲目的表演的?是不是因为一个在自己的创造道路上迷了途的演员,有可能去作任何一种盲目的表演呢?”

我极其详尽地把我在家里准备角色的经过讲述一遍,几乎把我日记里所记载的一切,都讲出来了。有些地方,我还用动作表明出来。为了交代得更加清楚起见,我甚至于把椅子也按照我房间里家具摆设的样子布置一番。

看到我的某些表演时,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不禁哑然失笑。

当我讲完以后,他说:

“你们从这儿可以看出最坏的匠艺是怎样产生的。当一个人去做那种自己力所不及的、不理解的、没有感觉到的事情时,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我觉得,在观摩演出里,你的主要任务是在于使观众奇怪、吃惊。用什么呢?是用符合你所扮演的人物的真实、有机的情感吗?你并没有这种情感。你甚至连你本来可以抄袭的(哪怕是表面地)完整的活的形象也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信手去抓住偶然在记忆里闪现过的某一种轮廓。就象任何人一样,你也保藏着很多这一类的东西来适应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场合。每一个印象都是以某种形式保藏在我们的记忆里的,在必要时,我们就把它形象地表达出来;而在表达的时候,我们在急忙中‘一般’总是很少考虑到怎样使我们的表达符合现实。我们常常满足于某一种轮廓,某一种稍微相似的地方。为了体现这些形象,日常的实践甚至于还确定出一些死板公式或表面的表现方式。你现在对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说:‘不加准备,你立刻来演一下“一般”的野人吧。’我可以给你担保,大多数人所做的都会象你在观摩演出里所做的一样,因为扑打、咆哮、咬牙齿、翻白眼等等,在我们的想象中早就跟我们对野人的不正确的观念融合为一了。

“这种‘一般’的手法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用这些手法来表达嫉妒、愤恨、激动、快乐、绝望等等。他们不论是怎样,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情境下体验这些情感,都一概运用这种手法。这种‘表演’,或者更确切地说,这种可笑的做作,在舞台上可说是最初级的东西——为了表达那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情感的力量,就叫喊得声音都嘶哑了,面部表情加强得达到过火的程度,过分去夸大动作的表现力,抖动着手,用手抱头等等。这一切手法你也都有,幸喜为数不多。所以难怪在你表演过程中只用了一个钟头。这种做作的手法是很快地就自然而然出现的,很快地也就令人厌烦了。

“和上述手法完全相反的是表达角色内心生活的真正艺术手法,这种手法虽然很难,要很久才能探索到,可是在舞台上却从来不会令人厌烦。这种手法会自行更新,经常充实,始终能够抓住演员本人和观众的心。所以建筑在自然的表演手法上的角色是会成长的,而建筑在做作和粗浅的四不象上的角色,却很快就会变成无生命的、机械的东西。

“这一切就是所谓‘一般人的刻板法’,它们就象忠厚的胡涂人一样,比敌人更要危险。在你身上,也就象在任何人身上一样,有着这些刻板法,而且你也在舞台上运用它们,因为你还缺乏那种现成的、由匠艺技术制定好的刻板法。

“可见,无论是四不象或匠艺,都是在体验终结的地方开始的,不过匠艺是有条不紊地用单纯的做作、用制定好的刻板法来偷偷顶替情感;四不象却没有这一套东西,于是便毫无选择地把信手捡来的、未经琢磨的而且不是为舞台而预备的‘一般人的’或‘继承下来的’刻板法拿来应用。

“你所经历的事情,对于初学的人说来是并不奇怪的,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你将来就要小心。粗浅的四不象和‘一般人的刻板法’结果会造成最坏的匠艺。你决不能让它发展起来。

“要做到这点,一方面要和刻板法作顽强的斗争,同时又要学习体验角色。在表达你所扮演的人物的生活时,应当不只是象在《奥瑟罗》中那样仅仅在演出的一些个别的瞬间体验着,而要在全部时间内一直都在体验着。通过这种做法,你就可以帮助自己摆脱本色演技,而加入体验艺术这一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