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19××年×月×日

“那兹瓦诺夫和维云佐夫,到舞台上去,给我们表演‘烧钱’习作的开头那场戏,”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一走进教室,就这样吩咐。

“你们已经知道,创作工作永远都要从肌肉松弛开始。所以,现在你们首先要象在家里那样,安逸地坐下来,休息休息。”

我们走到舞台上,照他的吩咐做了。

“不够!要松弛些,要随便些!”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在观众厅里喊起来。“还有百分之九十五是紧张的,这不行!

“你们可能认为,我是在故意夸大那多余的紧张部分吧?不,演员在成千观众面前卖劲就可能造成极度的夸张。而且最糟糕的是,这种卖劲和强制是不依演员本人的需要、意志和理智的控制,不知不觉地产生出来的。所以,你们要勇敢地摒弃这种多余的紧张,要尽量做到这一点。

“你们在舞台上要做到比在家里,在自己的屋子里,更来得随便。在舞台上应该做到比在实生活中更感到舒适,因为我们在剧场里不是处于普通的孤独状态,而是处于‘当众的孤独’状态。这种孤独带给我们极大的舒适。”

但是,我又因为过分专心,结果把自己克制得对周围事物都毫不关心,而陷入强制性的静止状态,因此在台上就呆立不动了。这也是一种最坏的紧张。我得和它作斗争。于是,我不断地变换姿势,做着各种动作,想用动作来清除这种静止状态,最后却又陷入另一个极端,弄得手忙脚乱。这使我心神不安。为了摆脱这种心情,我不得不把急速的节奏改变一下,代之以非常缓慢的,几乎是懒洋洋的节奏。

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不仅认可,而且还称赞了我的这种手法:

“当演员过分用心的时候,甚至放松一下注意,以比较随便的态度去对待工作,也都是有益的。这是消除过分的紧张、卖劲和过火的好办法。”

但是,很遗憾,即使这个办法也并没有给我带来象在实生活中——在家里,躺在沙发上时所感到的那种宁静和悠闲。

原来我忘了肌肉松弛过程的三个步骤:紧张、松弛、找根据。我赶快去改正这种错误。当我按照这三个步骤做了之后,就感到自己内部某种多余的东西获得了解放,象是落了下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落到地面上,感到它的重量。它仿佛深深地陷入我半躺着的沙发里去了。这时候,内在的肌肉紧张大部分都消失了。但是,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有带来我所期望的,我在实生活中所感觉到的那种自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当我分析自己所处的状态时,我了解到,虽然我的肌肉已经松弛了,但过分紧张的注意力却又代之而来。它监视着我的身体,妨碍我安闲地呼吸。

我把自己的这些观察讲给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听了。

“你的观察是正确的。在内部诸元素方面也存在着很多多余的紧张。不过要用一种跟对待粗糙的肌肉不同的方式来对待这些内心的紧张。内部诸元素和肌肉比较,正如蜘蛛丝之于缆索。个别的蜘蛛丝是容易扯断的,如果你把这些蜘蛛丝编织成纽带、绳子、缆索,那时候就是用斧头也不容易砍断。但是,在它们刚刚产生的时候,应该很细心地对待它们。”

“到底怎样去对待这些‘蜘蛛丝’呢?”学生们问。

“和内在紧张作斗争时,也应该注意这三个步骤,就是紧张、松弛和找根据。

“在头两个步骤中,要去探索那内在紧张本身,找出它发生的原因,并且努力把它消除。而在第三个步骤中,要用相应的规定情境来给自己新的内心状态提供根据。

“这时候,你就要利用你的重要元素之一(注意),使你的注意力不是分散到整个舞台和观众厅里去,而是集中在你的内部,集中在肌肉的感觉上面。然后为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安排一个比较有趣的,又为这习作所需要的对象。要把注意力引向一个能够推动你的工作和使你发生兴趣的引人入胜的目标或动作。”

我开始回想这个习作中的一些任务,它的一些规定情境;我在想象中走遍所有的房间。当我在想象生活中作这样的巡视时,发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我走进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房间,看见那里面有一对老夫妇——我妻子的父母,看来这两位老人家就住在我们这里。这个出乎意外的发现激起了我的怜悯心,同时又使我焦急不安,因为随着家庭成员的增加,我对他们的责任也增多了。要多多地工作,来维持五口之家,还不算我自己在内!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职务,明天的查帐,开大会和我现在就要进行的整理单据、核对现金的工作,在我当前的生活中(在舞台上)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了。我坐在沙发上,神经质地把我随手拿起的绳子往手指上缠着。

“做得好!”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在正厅里称赞起我来。“这才是真正的肌肉松弛。现在我对你所做的和所想的,都完全相信,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我检查自己的身体时,发现我的肌肉已经完全松弛下来,我已经没有任何卖劲和硬挤的现象了。显然,现在已经自然而然地进入被我遗忘了的第三个步骤,即去寻找我之所以会坐在那里的根据。

“不要性急,”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低声对我说。“用你的内心视觉把一切都看个透彻。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运用新的‘假使’。”

“假使现金跟帐目有很大的出入,那怎么办呢?”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种想法。“那就要检查帐目和单据。多么可怕啊!难道一个……晚上搞得完吗?……”

我机械地看一下钟。已经四点钟了。什么?是白天四点还是夜里四点?我迟疑一下,就假定是夜里四点钟,于是,因为时间不早感到焦急,我本能地奔向写字台,忘记了一切,很起劲地做起工作来了。

“很好!”我隐约地听见阿尔卡其·尼古拉耶维奇的赞许声。

但是,我已经不去注意这种鼓励了。我不需要这个。我已经生活在舞台上,得到在那里做我所想到的任何事情的权利了。

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想更加深我处境的困难程度,使自己的体验更趋紧张。于是就加进了一个新的规定情境,就是:发现现金少了很多。

“怎么办呢?”我非常焦急地问自己。“要到办事处去!”我终于作出决定,向穿堂奔去。“但是办事处已经关门了,”我突然想起,又回到客厅里来,来回踱了很久,想借此使头脑清醒一下。我点起一支香烟,在房间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坐下来,以便更好地去思考。

我的想象中浮现出一些面容严峻的人们。他们在审查帐目,核对单据和现金。他们盘问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弄得很狼狈。绝望的情绪顽固地盘据在我心中。阻碍我去坦白承认自己的疏忽大意。

然后,他们开始草拟决定我的命运的报告书。他们三五成群地在房间的角落里低声交谈。我呢,就象被人们唾弃了那样,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接踵而来的是讯问,审判,开除,没收财产和赶出寓所。

“你们瞧,现在那兹瓦诺夫没有任何动作,但我们感觉得到,他心里正在翻腾!”托尔佐夫轻轻地对学生们说。

这时候,我昏昏沉沉的,忘记了自己是在角色中,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我所扮演的人物。我已不再往手指头上缠绳子了,只待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记不起以后的情形了。我只记得,我很乐意而且很容易就做出了各种即兴的表演。一会儿我决定上检察官那儿,就往穿堂外面奔去;一会儿我又在所有柜橱里寻找那些可以证明我无罪的单据;此外还作了别的一些表演,这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了,事后在场观看的人告诉我,我才知道。当时我心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就象在神话里所发生的那样。以前我对这个习作中的生活仅仅有一些接触,还没有彻底了解到在习作中,在我自己身上所要发生的那一切。现在,“我的心灵的眼睛”的确是睁开了,因而我才能彻底了解一切。于是舞台上和角色中的每一个细节,对我都有了与前不同的意义。我意识到角色的和我自己的情感、概念、判断和视象。我仿佛演了一个新戏。

“这就是说,你找到了角色中的自己和自己心中的角色,”当我向托尔佐夫说明自己的心境时,他这样说。

以前我是按另一种方式来看、听和理解的。那时候仅仅达到“情感的逼真”,现在才出现了“热情的真实”。以前是贫乏幻想的质朴,而现在则是丰富幻想的质朴。以前我在舞台上的自由受到舞台程式所划定的界线的限制,现在我的自由才是毫无拘束,毫无顾忌的。

我感觉到,今后我在“烧钱”习作中的创造会随着每一次的重演而各有不同。

“难道这不就是值得为之而生,为之而当演员的那种东西吗?这不就是灵感吗?”

“我不知道,请你去请教心理学家吧。科学不是我的专长。我是一个实践者,所以只能向你们解释,在这种瞬间,我自己心里是怎样去感觉这种创作工作的。”

“您究竟是怎样去感觉它的呢?”学生们问。

“我很愿意告诉你们,不过不在今天,因为现在就要下课了,还有别的课等你们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