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的前言

当思嘉她们冲出炮火连天的亚特兰大回到故乡塔拉后,她将病马赶上大路,她渴望得到母亲和塔拉庄园的慰藉。但是,当她到达庄园时,周围一片寂静。母亲去世了,父亲患了痴呆症,北方佬摧毁了庄园、抢走了粮食、烧了所有棉花,什么吃的也没有。全家人遭受着战争、饥饿、贫穷的煎熬,全家十几口人的吃饭问题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必须竭尽全力喂饱塔拉庄园的人,照顾三个生病的女人,并拼命生存下去。于是,她到十二橡树庄园去寻找食物,只发现了一些又老又粗的萝卜和蔫了的卷心菜。思嘉说:“我很饿,我爸爸,我妹妹,还有家里那些黑人也都很饿,他们老说:‘饿得慌。’我也饿得难受,可怕极了。”再加上严寒天气的突然出现,大家每人仅有一件补了又补的衣服御寒,大家都又冷又饿。阴雨连续下了好几天,屋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潮湿。山芋也吃完了,除了有限的牛奶,什么也没有了。第二天吃什么呢?“一张张板着的饥饿的面孔,无论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请她拿出食物来。”“更糟糕的是韦德(她的儿子)正在发高烧,可是既没有大夫,又买不到药来为他治病。”她又累又饿又冷,害怕、绝望的心情分外沉重。她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世界上还有谁能帮助我?”想着想着,她进入一种不安的微睡状态。于是,从那夜开始,“她开始接连做同一个恶梦,那是以后多年都常常做的。这个梦的内容一成不变,但梦中的恐怖气氛却一次比一次更强”。

2.梦境

思嘉梦中的情景是这样的:“她到了一个荒凉古怪的地方,那里大雾迷漫,伸手不见五指。她脚下的地面动摇不定,时常有鬼怪出没,而且寂静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里迷路和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饿,又很害怕浓烟中在她周围潜伏着的东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声来。迷雾中有什么怪物悄悄在伸出无情的双手,张开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脚下正在震动的地底下去。后来,她知道周围一片模糊中有个什么地方,那里可以躲避,可以得到帮助,是个安全而温暖的天堂。可是它在哪里呢?突然她飞跑起来,发疯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膊在空中乱抓,但那潮湿的雾中什么也抓不着。天堂在哪里啊?它躲避她,但的确在什么地方,只是看不见罢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她就安全了。可是恐惧使她两腿发软,饥饿使她头脑发晕。她绝望地大叫一声醒过来。”

3.分析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可以解析的。每一个梦都是有意义的,梦的解析是了解潜意识活动的大道。通过解析思嘉的雾之梦,可以对思嘉的潜意识进行分析。“梦是一种(被压抑的、被抑制的)愿望的(经过改装的)满足。”梦的动机是欲望的满足。梦的隐意在转变成显意的过程中,思想必须翻译成视觉意象,也就是用具体的形象来表示抽象的欲望,即我们用象征的事物做梦。“释梦就意味着寻求一种隐匿的意义。”即我们要分析思嘉梦中象征的潜藏义,才能知道她的愿望是什么。“因为愿望乃是造成梦的唯一精神动力。”

“她到了一个荒凉古怪的地方,那里大雾迷漫,伸手不见五指。”荒凉古怪的地方——一个阴森恐怖的世界,正如弗洛姆所说:“假如你处在一种有些恐怖的世界里,你常常会有迷失、被遗弃及阴沉沉的感觉。”大雾迷漫——浓雾是最令人浮想联翩的背景之一,用来象征险恶和变幻莫测。思嘉看不见浓雾后藏着的是什么,也许是可以置她于死地的极大危险,而且她已被这无边的危险所包围,随时会要了她的命。但却因看不见它,不知如何防备,如何逃跑,更令人恐惧,令人毛骨悚然。

“她脚下的地面动摇不定,时常有鬼怪出没,而且寂静得可怕”——这个环境是不安全,不安定的。战争极大地破坏了原有的社会秩序,使得人们生活在不安和恐慌中。正如思嘉睡前所想:“世界的安全都到哪里去了呢?”安全问题一直困扰着思嘉,这时就形成一种基本的焦虑,以至于在梦中也在不停地寻找安全。在战争阶段,她不但要面对饥饿的煎熬,还要防范北方佬的突击。一天,一个北佬骑兵持枪来到塔拉并闯进屋偷东西,思嘉用查尔斯的枪将他当场击毙,虽然她一想到杀了人就惊恐不已,但为了保护塔拉,她还自己用媚兰的睡衣包住尸体的头,并把它拖走埋了。在11月中旬的一天,思嘉一家得知北军又向塔拉方向挺进了。思嘉害怕失去食物和房子,便把家人都送到了沼泽地,和家畜、食物一同藏在那儿。思嘉不能丢下塔拉不管,于是坐在家里的前堂等着北佬。一群北佬蜂拥而入,包围了她,把每样无法带走的东西都砸碎了。一个士兵想拿走韦德从祖父那儿继承的军刀,但思嘉说服北佬中士阻止了他。这个士兵十分生气,跑到厨房,放了把火,思嘉和媚兰费了好大劲终于把火扑灭了,而思嘉在一团浓烟中昏沉沉地倒下去。在南方重建时期,思嘉从她所经营的锯木厂回家经过贫民区时,受到一个穷白人和他的黑人同伙的攻击。大个子山姆正好赶到了,和这两个人打了起来,然后他跳进思嘉的马车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这种持续多年的不安全的情感活生生地入了她的梦。

“她迷了路,像黑夜里迷路和吓坏了的孩子似的。”黑夜——象征着死亡。思嘉一家面对着战争、饥饿、贫穷、疾病的多重煎熬,只要稍一松懈,就会被拖入死亡的境地。迷路了的孩子——她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无助,迷茫,不知去向何方。“思嘉既是塔拉的妈妈,同时又是个在梦魇中迷惘恍惚找不到方向的孩子。”在她回故乡塔拉路上,她多渴望撂下她肩上的重任,像孩子一样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倾诉苦恼,无忧地生活。但是,当她到达庄园时,母亲去世了,父亲患了痴呆症。她就像被遗弃的孩子一样无助。塔拉需要一位强大的妈妈,在她回来的当晚,毫无疑问地,她必须承担起这压根就没想要担起的重任。为了建立威信,她对家人采取了粗暴的态度,“这并非因为她本性残暴,而是因为她心里害怕,对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别人发现她无能而拒不承认她的权威”。所以她必须压抑自己无助的情感进入潜意识,而在她的家人面前,装得自信、坚强、强大、威严,目的是领导家人一起与饥饿抗争,顽强地生存下来,并且重建家园。怎样才能解决她的家人的吃饭问题?怎样才能安全地活下来?怎样才能保住塔拉?面对这些问题,无人能给她答案。她多想有个人来帮助她,但她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带领全家远离死亡,活下去。她如同迷了路的孩子,只能自己挺过来。于是她潜意识中的软弱与无助入了她的梦。

“她又冷又饿”,由于严寒天气的突然出现,大家仅有又破又单薄的衣服御寒,加之阴雨又连续下了好几天,屋里又冷又潮湿。思嘉睡时“冻得双脚冰冷”,所以在梦中她冷极了。更煎熬的是饥饿的问题。由于食物有限,她们每天只能以数量不多的山芋、牛奶度日。“她肚子空空,饿得不行了”“食物!食物!思嘉能够忘记伤心事,就是忘不了饥饿。”对于梦的来源,弗洛伊德认为有三种可能,其中之一是它也许在白天即受到刺激,不过却因为外在的理由无法满足,因此把一个被承认但却未满足的意愿留给晚上入梦。可见,思嘉的梦的材料源于她在白天受到的长期的饥饿和寒冷,但却因为外在的情况无法满足,因此把一个被承认但却未满足的意愿留给晚上入梦。正如米切尔在小说里所说:“在腹内空空或处于半空虚状态,并要求你予以满足时,世界便暂时退避,让生活把自己改组成两种相互关联的思想,那就是食物和怎样得到食物。”弗洛伊德认为,“由饥饿而引起的梦中,确能导出一种想法——我们不要轻易让东西失掉,能捞到手的就尽量拿,甚至就是犯了点错也要这样做。我们均不可放过任何机会,生命是短暂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欲望’又不愿意考虑是否有做错的可能”。这种“‘及时行乐’的看法,确有理由需要逃避自己内心的检查制度,而遁托于梦境中”。弗兰克死后,思嘉认为是她害死了弗兰克,自责、愧疚而感到痛苦,她说:“瑞德,有时候我也想尽量对人和蔼,好好地对待弗兰克,但我马上就想起那场噩梦,吓得不得了。于是我就跑出去,见钱就抢,不问这钱是不是应该属于我。做完这个梦之后,就觉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也怕再挨饿。”马斯洛认为,生理需要(如吃、穿、住)如果不能有起码的满足,它就完全地支配这个人的活动。正如思嘉所说,“如今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够的食物以免挨饿,有足够的衣裳以免受冻,还需要一个没有过多漏洞的屋顶来遮风避雨”。

“又很害怕浓烟中在她周围潜伏着的东西。迷雾中有什么怪物悄悄在伸出无情的双手,张开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脚下正在震动的地底下去。”怪物——是战争、饥饿、贫穷、疾病等多种具有死亡威胁力量的凝缩,象征着死亡。凝缩作用主要是通过省略来实现的。梦的工作,首先,是把丰富的“梦思”凝缩为简单的“梦内容”。弗洛伊德认为,梦的运作通常用野兽来表现一种梦者害怕的感情冲动。野兽是用来代表一种为自我所恐惧以及被用潜抑作用来对抗的力量。在思嘉的这个梦中,这个野兽即怪物,代表了死亡的力量。对死的害怕,有恐惧、焦虑的感觉。这种活鲜鲜的感情有时会进入梦中,在一个遭受审查制度影响和阻抗的精神系统中,感情是最不受影响的,这要比梦来得更明确。

“后来,她知道周围一片模糊中有个什么地方,那里可以躲避,可以得到帮助,是个安全而温暖的天堂。可是它在哪里呢?”“天堂在哪里啊?它躲避她,但的确在什么地方,只是看不见罢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她就安全了。”——思嘉在寻找依靠,寻找爱的归属,“世界上还有谁能帮助我”。她知道有这个地方确实存在,只是还没有找到。当她沉浸在对艾希礼虚幻的爱中,她一直做着这个焦虑的梦,因为她渴望她爱着的人爱她。其实在她的潜意识中,她早已意识到,瑞德爱她,而她也爱瑞德,因为他们俩是同一类型的人,能够相互理解。瑞德就是她的依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需要钱,需要解救,需要安慰,一道紧闭着的愿望之门就打开了,而瑞德就站在那儿。”瑞德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的与众不同深深吸引,并给予她无私的爱,处处给她帮助,时时给她安慰。在她危难时刻,瑞德总站在她的身边。在逃出亚特兰大的夜晚,瑞德偷来了匹老马和马车,带着她们驾车离开亚特兰大直到她们能安全前行。在他们驾车驶过大火肆虐的街道时,思嘉对瑞德表现出的勇气感到十分佩服,对给她们的保护充满感激。当思嘉怀了弗兰克的孩子后,仍自己驾车去锯木厂,瑞德经常来护送她、保护她。他明知她没意识到她爱他,他仍向她求婚,给她提供安定的生活。当她从噩梦中惊醒时,瑞德“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他那结实的肌肉给她以安慰,他那无言的低语使她感到镇静,过了一会儿,她也不哭了。”不论她有怎样过分的要求,瑞德总尽量满足她的需要。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已经开始意识到瑞德就是她的真正归宿,只是在白天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正如一次,她听说瑞德要结婚了,“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有些痛苦。至于为什么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瑞德在物质上,给了她财力上的保障;在精神上,给了她无尽的爱。瑞德就是她安全而温暖的天堂。所以在梦中,她对自己说:“我知道,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远生活安定,再也不会受冻挨饿了。”但此时,她的意识还没有承认,瑞德就是她的依靠。只要她还沉浸在对艾希礼虚幻的爱中,认不清自己,她就还要继续做这个梦,并在梦中苦苦寻找她的爱。

“突然她飞跑起来,发疯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膊在空中乱抓,但那潮湿的雾中什么也抓不着。”——生命本能,她要远离死亡,拼命地活下去。根据弗洛伊德晚年发展的一套理论,每个人只有两种本能,其中之一是生命本能。它是每个人身上的创造力量和肯定力量。它也包括所在的自足和自卫的力量。它是个人力量的来源,它坚强地袒护生命和代表生命的每件事物。为了生存,思嘉在绝望的情况下,挖掘出自己都未想到的潜力,带领全家走出了困境,顽强地活了下来,并重建了家园。思嘉从一个依赖他人的南方弱女子走向了自立,这就是生命本能创造的奇迹。

“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声来。”“可是恐惧使她两腿发软,饥饿使她头脑发晕。”——梦中运动性麻痹。睡觉中所连带的运动性麻痹恰好是做梦时精神程序的基本决定因子之一。我们知道运动神经传导的讯息不过是意志力的表现,而我们在梦中确定此传导受抑制的事实不过使整个过程显得更适合于代表意志以及反意志的行为。而且我们很容易观察到被禁制的感觉何以那么靠近焦虑,并且要梦中常常和它相连。“她绝望地大叫一声醒过来。”——焦虑的梦。思嘉睡前“又累又饿又冷”,这种睡眠时来自肉体上的不愉快的感受发生时,梦活动可以将之利用来达成某种本来受压制的愿望,即思嘉不能被满足的各种愿望。这就形成了“焦虑的梦”。也许具有整个困扰情况所涵盖的痛苦感情,甚至发展成焦虑或惊醒。一个属于潜意识受压抑的意愿,在白天痛苦经验的不断激发下,把握时机,支援它们,因此使它们得以入梦。潜意识的冲动就有释放出一种不愉快与焦虑感情的危险。如果此梦的程序能继续进行下去,那么这危险性就会物质化,那些使它得以实现的情况是:潜抑必须早就发生,而压抑的愿望冲动亦要相当壮大。

“她开始接连做同一个恶梦,那是以后多年都常常做的。”“这个梦一再重复,每当她空着肚子睡觉就必然会梦见。它来得太频繁了。它使她害怕极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觉。”生活的痛苦经验一定使此种原始的思想活动变成一种续发而且更合宜的行动。由于艰苦生活的煎熬、痛苦的记忆使思嘉持续多年的难以实现的欲望(对爱的追寻)变成了续发的活动,使得她在此后多年一直处于一种焦虑状态,以至于一直做这个焦虑的梦。

4.总结

在这个梦中,一方面,表达了以下思嘉被压抑的愿望:第一,不能满足的饥饿欲望;第二,对安全的渴望;第三,对爱和被爱的渴望。另一方面,这个梦表现了思嘉的情感:第一,她对生存的坚强意志;第二,对死亡的惧怕;第三,被这种坚强意志所潜抑,而被打入潜意识中的继发性的情感:无助、软弱、焦虑,从而形成这个多年的焦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