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材料的意义

一、材料的意义

不同社会、时代,人们对声音材料的选择也不同。声音材料具有高低、长短、强弱、音色和音质这些要素,20世纪以来还注意声音的空间位置和空间运动(声像位置与声像运动)。

1.音高。

在西方,材料的选择经历了以乐音为主到噪音为主再到多样化的历程。乐音的美学特征是有序波,自然界少有,因此人类自己创造。通常乐器制造的审美标准就是尽可能发出优美的乐音。乐音的有序性具体表现为确定音高,可以划分出基音和泛音。现代调音台可以改变采录来的声音的泛音比例,通常高泛音多,声音就优美。各种高低的音,各有一定程度独立的表现力。高音明亮或刺耳,中音柔和或中庸,低音暗淡或深沉。音高材料只能在人的听觉范围内选择,否则没有意义。所谓超声波和次声波,人无法感知。彼此过于接近的音高,人们也无法分辨。噪音是无序波,无确定频率,但是只要发声体确定,它的声音也相对稳定。如锣,也有大致的高低,小锣声音高,大锣声音低。定音鼓属于乐音乐器,而其他鼓则属于噪音乐器,情形和锣一样,小鼓声音高,大鼓声音低。以往专业音乐利用不断改良的乐器来产生优质乐音,而噪音乐器则往往用作陪衬,主要是利用其某些特殊的表现力。如大鼓和大锣善于造声势,军鼓对造成“队列行进”的感受具有特殊意义。20世纪以来,西方专业创作总体趋势是逐渐走向不协和。噪音成了许多作曲家喜欢的材料。从乐音构成的噪音——音块,到非常规演奏制造的噪音,以及直接引进噪音现成品,如鼓风机、哨子、录音带录制的现实音响等,增加了以往所没有的表现力。从协和到不协和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和20世纪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局势直接相关,特别是和工业社会的负面影响以及两次世界大战有关,人们需要用噪音来表现对现实的感受;另一方面和审美规律有关,人们对乐音为主的音乐产生了审美饱和,自然而然地慢慢走向不协和。关于审美规律,后文详述。

民族民间音乐在音高材料上的选择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都在听觉范围,而且除了一些民族之外,很多民族的音程多为“自然音阶”中的音程,至少音乐的骨干音多采用这些音程。不同的是有的音域宽有的音域窄,常用音程有的大有的小,不确定音有的多有的少。自然音阶里小二度是最小音程,它远大于人能够分辨的音高差别。从美学上解释,就是因为人们在音高选择上,需要不同音高之间有足够鲜明的对比度。如果音高之间过于接近,级进时变化不够明显,就像对比度降低、模糊了的老照片,尽管能够辨识,却难以产生只有充分对比才能产生的丰富有序的审美体验。和专业音乐比较,总体上民族民间音乐的音域不宽,音程却更多样化,不确定音更丰富。例如印度传统音乐的音域虽然没有西方专业音乐那么宽,但是它的音阶形态很有特点,有些音“偏离”了西方概念的音阶,使音乐别具一格又非常细腻。除此外还有不确定音,如打击乐器的按压发出的声音,还有微分音,在不同的拉格中起重要作用。中国汉族的弦乐器也常常发出音高不确定的音。例如古琴的抹弦,古筝的按弦、琵琶的勾弦等。另外,许多民歌在演唱时也常常发出不确定音,如下滑音或上挑音,它们都不能用西方的装饰音概念来简单对应;它们是“音腔”和“过程音”。民族民间音乐的美感主要由这些不确定音来体现。这也影响到创作歌曲。例如中国创作歌曲《小背篓》的演唱就要求有很多这样的丰富变化的音。西方音乐由于采用固定音高材料,所以才出现和弦这样的和声材料。试想,如果每个音都不确定,如何能构成发声统一的和弦?可见音高材料的选择,受制于民族审美趣味。

音的高低提供的形式信息,是音乐耳朵可以直接获得的。人类的共同性在于音高听觉范围,包括音域和音高差别;以及对音的高低的心理反应,体现为联觉规律的普遍性。但是,由于文化差异(包括审美趣味的差异)的存在,不同民族在选择和理解音高上有所不同。如西方音乐以确定音高为主要材料,即便装饰音,也是确定音高。而世界上其他民族民间音乐则有丰富的不确定音高,特别是“过程音”;这些过程音是无级的、连贯的。此外,微分音的选择,在西方现代音乐一些流派中,是作为传统音阶扩展出来的音级来运用的,基本上属于无调性范畴,而在其他民族如印度,则是作为调式中的音来使用的。

音高方面一个重要的形式意义是对“音准”的审美判断。音准即音高的准确,通常是对固定音高而言的。在调性音乐中,旋律上的音准首先是依据音的调式关系判断的。而通常旋律音高的音准可以以五度相生律加以说明。和声各音的音准可以用纯律来说明。而键盘乐器的音准通常依照十二平均律来判断。事实上最后的判断还是要依靠听觉。听觉心理学研究表明,音高判断在高音区和低音区会有变化,有经验的调律师会注意到这一点。如果根据仪器数字来调音,那么在高低音区就会不准。中国先秦时期“以他平他”的思想,就是要求调式音阶各个音高要在同一个调的关系上。相比之下,民间音乐的音准似乎不那么“讲究”,也就是不考虑律制之类的问题。它们的音准主要和审美习惯有关。例如农民劳动的手比较粗大而且僵硬,演奏二胡等无品的弦乐器音准显然和专业人士有很大不同,特别是小二度音程,往往拉出“不高不低”的音。长期实践的结果是,当地人都习惯了这样的“不准”的音乐,并不觉得难听。有个具体事例可以说明这个问题:泉州南音剧团专职演奏人员反映,民间南音社团的演奏音太不准,不好听。可是当他们听到音乐学院的学生学习南音的汇报演出,觉得他们演奏的音“太准了”,也不好听!可见音准的审美判断和音乐的审美习惯有很大关系,因此不能完全按照律学的“科学”标准来评判。佳美兰音乐、印度音乐、伊斯兰地区的民间传统音乐等等,都有各自的调式调性和音准判断,习惯于西方调性音乐的耳朵可能会觉得这些民族音乐存在许多“音不准”的现象。实际上恰恰是这些所谓“不准”的音,才使这些民族音乐具有独特的风格和魅力。假如用统一的律学标准来规范民族民间音乐的音准,那么它们的许多韵味将被削弱或消失。中国当代的“新民乐”为了和声、齐奏和节拍律动的缘故,几乎所有音都按照固定音高概念来演奏;即便用的是民族乐器,奏的是民间曲调,传统民乐的韵味也受到很大削弱。它可以作为一种审美资源,但是不能作为传统民乐发展的唯一方向。

2.音色。

声音材料的音色本身也有相对独立的表现力。音色和发声体质地以及发声方式有关。如上所述,隆隆大鼓声能产生震撼感,因为它的音色雄浑。铜管乐令人振奋,一方面是因为它的音色令人联想到狩猎或军营,另一方面是因为它的音色本身具有金属的质地感。乐器法概括的就是不同乐器的音色特征和表现力,以及不同音色结合产生新音色的规律。音色的选择往往体现不同音乐流派的特点。例如印象派爱用加弱音器的管乐和弦乐,并采用了非三度叠置的和弦,体现了它追求“感官印象”蒙胧效果的审美观。20世纪以来,音乐的材料大大扩展,音色也更为丰富。后现代主义作曲家约翰·凯奇发明了“预制钢琴”,事先将各种材质的物件安置在钢琴的琴弦上,使钢琴发出不同音色的声音,类似一套打击乐。另外,大量开发利用世界各民族民间乐器,使音色种类更为多样化。更为突出的是拓展了一个崭新的音色世界,那就是电子音乐。它可以对现实采录的声音进行各种波形变化,产生非常丰富的新音色,还可以直接进行人工电子合成声音,根据需要制造各种现实世界没有的新音色。

世界各个民族的音乐个性,很重要的体现就是各自具有非常独特的音色。人们从音乐材料的音色中就可以判断音乐的民族属性。各民族因地制宜创造乐器,材质不同的乐器必然发出音色不同的声音。竹乐器发声其音色就和铜管乐器不同,如中国的竹笛音色和西方的长笛音色就不同。中国的竹笛音色更为明亮,反映了中国人的审美趣味。长笛的音色比较柔和,融合度好,这种音色的选择和西方多声部音乐特点有关;音色的融合度高,不同音色的声音搭配演奏就容易发出统一的和弦声响。可见音色的选择,和民族审美趣味密切相关。

另外,发声方式的不同,将使相同的发声体发出不同的音色(音质)。例如连奏和断奏,将使乐器发出不同质感的声音。传统乐器的非常规演奏,开发了传统乐器的新音色。例如用琴弓弓杆来演奏,敲击琴身,拔出吹管的管嘴直接吹奏,等等。音色的多样,是音乐丰富性的重要保证。

对音色的不同追求,反映了不同民族或文化群体不同的审美趣味。中国的戏剧按照角色确定不同的演唱音色,生旦净丑,各有各的音色特点。在中国人听来有滋有味,在不熟悉中国音乐、习惯了意大利美声演唱的西方人听来,却难以接受。同样,通俗歌曲的演唱,往往突出个人的自然音色;那些沙音、喉音、鼻音、嗲音等等,恰恰是歌声的魅力所在。它们既体现了歌手的个性,也反映了普通大众阶层的审美口味。男沙音通常能显示阳刚之美,同时也表现出相对于乐音的噪音音色的独特性。女嗲音则显示清纯之美,也带有性别特征。美国著名女歌星麦当娜的歌声既带嗲音,也带鼻音和一点沙音,显示出“性感明星”的特点。这也是萨克斯管这种乐器的音色特点。声音的音色特征是外观信息的重要提供者,也是音乐形式材料的重要构成要素。

显然,音色的审美标准也不能按照某一类型来确定。就歌声而言,假如用美声唱法来规范所有其他类型的歌唱,那么也就没有千姿百态的歌唱声音了。事实上也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审美资源总是越多越好,这是世界人民的共识。

3.音强。

音的强弱具有丰富的表现力。音量大的声音给人“大”、“强”、“近”、“刚”、“紧”等的联想和感受,音量小的声音给人“小”、“弱”、“远”、“柔”、“松”等的联想和感受。强音往往造成震撼感,弱音则常常给人亲切感。不同音乐流派或类型,对声音的强弱选择也不同。西方印象派音乐偏向于中弱的力度,以呈现“蒙胧”的印象派美学特征。中国古琴的发声总体上音量比较弱,因为它是古代士大夫修身养性的工具,不是给外人听的;它在先秦早期就反对“繁手淫声”,以至于魏晋时期的陶潜用无弦琴来追求无声的“琴中趣”。如今古琴要在乐队里发挥作用,就必须加扩音器。例如朱践耳的《第十交响曲(江雪)》,古琴(还有吟唱)声部事先录制好,在现场和乐队一起发声,其音量由专人通过播放设备进行现场控制。中国民族民间的口弦,音量弱,适合青年男女幽会交流。反之,军乐队音量大,适合于鼓舞士气,雄壮军威。民间锣鼓音量大,适合于户外表演活动,增加喜庆气氛。摇滚乐现场通常总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强烈声响,将人们笼罩在巨大的声场中,再配合其强劲的节拍律动,令人情不自禁随之扭动起来,充分体现了摇滚乐宣泄性、叛逆性的文化精神和强烈感性刺激的审美特征。

当然,同一乐器,通过演奏的力度控制,可以发出不同强度的声音,还可以发出各种强度变化的声音。逐渐增强的声音给人由远而近、由松到紧、由低往高等等感受;逐渐减弱的声音则给人由近及远、由紧到松、由高向低等等感受。音乐作品中有非常细腻的音量变化,使音乐具有丰富的表现力。

4.音值。

音的长短,是构成节奏的材料,而节奏本身就具有丰富的感性力量。音的长短与发音体的构造和方式有关。所有通过击弦发声的乐器,声音都比较短,如钢琴,它通过传动装置将击键动作转换为击弦而发声,声音在弹奏的瞬间发出,然后就只剩下弦的自然震动所保留的余音;利用踏板还可以消除余音,使声音更为短促。琵琶、古筝等弹拨乐器的发声与此类似,拨弦瞬间发声,然后是余音;可以通过按弦来消除余音。有余音和没有余音,或余音的长短,具有不同的表现力。前者造成丰满的感觉,后者则产生急促的效果。吹管乐器依靠演奏者的吹气发声,其音的长短依靠一口气的长度。很多专业吹奏者可以不间断换气,使音延长,产生延绵不绝的效果。弓弦乐器靠琴弓摩擦琴弦来发声,琴弓有一定长度,拉奏速度可快可慢,因此一个音的长度取决于拉奏的情形。通常运弓速度慢,虽然时值长,却不容易保持强的力度。反之,运弓速度快,容易产生强的音量,时值却不容易延长。迅速转换方向运弓,可以演奏任意长的音。通常长音具有持续、饱满等审美特征,短音具有锐利、跳跃等审美特征。在西方音乐中,低音的持续音往往决定和声的性质,而且产生浓厚的气氛。

在许多民族民间音乐中,存在着贯穿音乐始终的持续音。例如蒙古的马头琴和呼麦,在高音旋律进行过程中总有一个低音持续音贯穿始终。当地人将这种持续音和“长生天”联系在一起,体现了蒙古民族对“永恒”的崇拜、向往和追求。印度传统音乐也有贯穿始终的持续音,如坦布拉琴(tanbra)的空弦持续音,确定旋律落音的基调。这些贯穿始终的持续音是作品中最长的音,它既烘托气氛,又产生特殊风格。

5.声像。

音的空间位置和运动,也是音乐表现的重要维度。在乐队位置安排上,往往将音量小的乐器安置在前面,而将音量大的乐器安置在后面,这样整体音响才容易平衡。西方管弦乐队就是这样安排各个乐器组的:将音量相对小的弦乐器和木管乐器组安置在前面,而将音量大的铜管组和打击乐器组安置在后面。中国现代民族乐团的乐器也是这样安排的。有些音乐作品对乐器的声音位置提出特殊要求,例如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交响曲》末乐章的一个片断,要求长号分别到台后吹奏,以获得特殊的空间效果。潘德列茨基的《第六交响曲》将众多乐器分布在舞台及观众席,造成巨大的声场,让听众仿佛置身音乐当中。这种做法在许多现代音乐作品的表演中都能看到。还有一些现代音乐为了获得声音运动的特殊效果,要求演奏者边走动边演奏。

音的运动在电子音乐中是最典型的。通过专门的设备,可以使声音在两个或多个音箱之间运动。利用现代录音棚技术,一些非电子音乐的类别,也可以通过制作来安排声音的位置和运动。例如简约派代表莱西的《涌出》,新版本是重新制作的;作曲家让主题句子“come out to show them”在虚拟空间的各个方位分别响起,就好像抗议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有时这个句子还在虚拟空间中运动。几乎所有通过现代录音棚制作的音乐,都可以听到音乐中不同的声音被安排在不同的空间位置。录音技术美学对音乐的声像提出了具体要求:要保证每个声音都不被遮蔽,而且还要考虑各个声部结合后总体音响的平衡,并符合作曲家的表现意图,就必须安排好声像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