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见的误区

五、常见的误区

相关问题还须进一步探讨,特别是审美价值被混同于其他价值的问题。这就需要细致辨析具体的倾听过程,因为存在着非常不同的情况。也就是说,倾听的性质可能发生根本的变化。常见的误区是将日常具体情感的价值代替审美价值,将善或真等同于美。

许多人接受了情感美学的教育,一说到音乐总认为它理所当然是表现思想情感的艺术,总是将音乐和情感联系在一起。因此,人们下意识地将情感价值代替了审美价值。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个人日常经验中的具体情感代替了音乐表现的抽象情感。有人总是倾听某一首曲子,认为它是永恒美的音乐;这种定向选择具有心灵的真实性,也具有实践的真实性——每次听都激动不已,确实没有“审美饱和”的迹象。但是,只要细致调查就可以发现其中的真正原因。原来,那首曲子和他记忆中最难忘的经历有关,比如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由于听这首曲子引起的是强烈的情感反应,似乎符合情感美学的观念,听者毫不怀疑自己的行为,认定自己是在审美,因此认定审美饱和永远不会出现,自己偏爱的音乐具有永恒美,永远不会让人中断对它的审美。显然,当事人的状况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相反,旁观者不难看出,当事人把个人的情感反应当作了审美感受;其实他和音乐发生的不是纯粹的审美关系,而主要是功用关系——音乐是特殊记忆的诱发物,人是接受诱发、在回忆中再度体验过去体验过的情感的主体。或者说,音乐是桥梁,是人回到过去的途径;音乐本身是纪念品,是情感的见证者;最后它成了无法忘却的一切的替代品,成了当事人的精神寄托,倾听它就拥有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哪怕是短暂的。要永远抓住过去,就必须不断地倾听。这样,情感的永恒性,被当作了美的永恒性。在这里,日常经验模糊了审美经验。退一步说,如果作品属于表现情感的类型,那么当事者的反应也不是审美反应,因为他将生活的具体情感替代了音乐的抽象情感。试想,如果有人将贝多芬的《欢乐颂》和个人生活中中大奖的喜悦联系起来,并时常通过倾听来温习这种喜悦,那么贝多芬音乐的崇高性还存在多少呢。按照符号学美学的观点看,这时当事者是将本来是抽象情感符号的音乐当成了具体情感的信号了。同样,如果有人将柴可夫斯基的《第六(悲怆)交响曲》和个人的悲伤经历联系起来,并由于自己的伤痛没有消除而不断倾听这首交响曲,那么乐曲也就成了具体情感的信号,其普遍意义被特殊意义取代了。更重要的是,在上述两种情况中,当事者并没有和音乐发生纯粹的审美关系;他并非在进行审美体验,而是在重复具体情感体验。这种情形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审美的范畴,而进入了日常的具体情感情绪的范畴——音乐成了个人情感记忆的仓库,或情绪宣泄的无害缺口,或心灵伤痛的安抚剂。如上所述,这种情形下的倾听,已经不是审美活动,而是功用活动。这类情形时常发生,审美名义下的行为实际上并非审美,却被误以为是审美;审美饱和没有发生,恰恰是因为活动性质不是审美,人和音乐没有构成审美关系。也就是说,只有在非审美活动中,人对音乐的听赏才有可能不产生饱和现象。

“心灵美”是另一个方面的典型例子,是将善等同于美的例子。人们大都认为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心灵美比外表美更重要,而且是永恒美。可是谁也没有好好琢磨一下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其实,“心灵美”属于善的范畴,仅仅是用了“美”这个字眼。在日常生活中,中文的“美好”被用来形容人们乐于接受的事物。价值判断的“好”,被联系于审美判断的“美”。善的事物具有认识意义和情感意义;在对善的感受中,具有认识成分和情感成分。比如宗教,作为信仰,需要认识上和情感上的确定倾向,即相信和愿意。善属于观念形态,而美属于感性形态。黑格尔就认为,善是“理念”通过观念方式显现的,而美是通过感性方式显现的。在人和事物的关系中,观念事物可能具有不间断的永恒性,而感性事物即便具有永恒性,也不具备不间断性——由于审美饱和不可避免地发生,审美关系是断断续续地延续的。这种断续,体现的是审美效应的变化,而不是感性接触的中断。

“科学美”是又一个方面的典型例子。它的实质是理性上的满足——科学活动取得成果,用数学表达式确定下来,它的简洁满足了人们理性的需要。例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数学表达式E=mv2,其简洁的形式对应的是非常复杂的现象,人们觉得这很美妙。科学家从这样的成就中感到满足,但这却不是审美的满足,只不过用了“美”的字眼;这不是感性体验的满足,而是从混沌中寻找出有序的理性上的满足。这里的有序是理性上的,而不是感性上的。理性的有序,感性上往往感受不到。

在追问音乐“说了什么”的活动中,人们总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音乐“背后”,而不是音乐本身。这是一种认识活动,而不是审美活动。在这种认识活动中,人们主要不是进行感性体验,而是将音乐作为达到非音乐目的的桥梁或工具,因此无所谓审美饱和。作为认识对象,主要对应人的理性,因此不会有感性上的饱和现象发生。在所有功用活动中,人和音乐发生的是功用关系,音乐是工具,人是使用工具的主体,没有审美的发生,当然也就没有审美饱和的发生。认识导致对象“博物馆价值”的永恒性,例如对民族民间传统音乐的人类学研究,导致被保护的音乐遗产产生永恒的文化价值,这样的价值在宣传、教育中得到认识,却不一定都能进入当今的音乐审美领域体现审美价值。而一旦进入审美领域,具备审美能力的人们对传统音乐的欣赏,依然会产生审美饱和,因为这是感性活动的规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