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北魏昭陵
魏昭陵是在正月里的一个大清早进的城。
日头升得又比昨日早了半刻钟。原本是个云稀薄日朗旷的好天，谁知城墙根下挑山核桃的老汉精神抖擞一声吆喝，吓得浑圆的日头一抖，细细密密的光散落进了云隙里，云日撕搏，云势一起，犷悍地横过了四城角上的一方天，岐城城门里外立时蒙上了一层阴沉沉不清亮的霭气。
变天了。
那会子昆三正在脂粉窑子里睡觉。跟一个圆脸蛋翘屁股的妞搂着，睡在一个被窝里，大腿叠着大腿，胳膊枕着胳膊，流着口水做着春梦。梦里他摸进了天上白玉京，睡遍神妃仙子，好不快活。
差一点就要把嘴凑到那仙女胸脯上的时候，只听“咣”的一声，这天宫顶梁就塌了。他从天宫被砸回了四柱雕花的红木大床上，迷迷糊糊间他挪了挪腰，忽然屁股一凉，像是有人在大力地扯着他的被子，边扯还边嚎：“娘咧昆爷您可醒醒吧，人家都杀到城门口了，二嫂要知道你还在这睡大觉，非得活剥了你的皮不可……”
昆三一个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是手底下堂口里一个叫许蒙的伙计，抬脚踹过去：“剥你个蛋蛋！不就一个老马匪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回来讨饭吃，魏心折腾一个月了搞得大家伙都不清静，她还有完没完！管天管地还管得着老子做春梦了！”
伺候他的窑姐名叫朱俏。昨晚上他俩人玩到动情处，朱俏卷起一缕头发系到了他脖子上挂玉坠的那条红线绳上，说这叫结发千秋。方才昆三一起身，差点拽掉了朱俏一块头皮。朱俏跪到床沿，一面解头发一面用额头蹭昆三心口，娇笑道：“一大清早的，昆爷何苦生气，阿俏给昆爷暖暖心窝，不气不气，凭他天大的事也得等用过了早饭再——啊——”
“少放你的婊子屁！”昆三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甩到一边去了，提着裤子就往外跑：“老子衣服哪，鞋哪？许蒙快跟上，快快快！”
昆三披着外衣一路小跑出了门。许蒙猫着腰在床底下找他的鞋，忽而闻着朱俏身上一缕幽幽的粉香，不由放缓了动作，甩着膀子在床底下乱摸着：“哪呢，鞋哪去了，到底在哪呢……”他肩头一暖，抬起头看，朱俏半卧在床上，脸上带着笑，眼角却挂着泪，一只纤细瘦白的脚搁到他左肩膀上，大脚趾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颈窝。
朱俏从床角拎起一只鞋递给他，似笑非笑：“还不走，昆爷可等着你哪。”
许蒙耳后一片烧。
昆三站在街边卖水煎包的摊子边上，一手扶墙，弯腰穿鞋，一手往嘴里塞水煎包。等站直了身，含着满嘴的肉沫韭菜比画道：“再来八个！”
拿黄油纸把水煎包一裹，塞到怀里，昆三回身问许蒙：“他们人在哪呢？”
许蒙喘着粗气想了想，一拍脑门：“东城门！霍九爷说那王八蛋要走东城门！”
昆三又撒腿跑起来。
可是城门口却空荡荡的，只有少许人快步穿梭，行色匆匆，留下一片抓不住的衣角飘忽而过。这年月世道乱，狼烟遍地，仗是说打就打，故此常出门在外的人多练就了一双短而粗壮有力的快腿。没办法，路上不跑快点，说不准乡关就在三里外了，一发流弹轰下来，立时叫你做个孤魂野鬼没处说理去。
昆三领着许蒙在城墙根下转悠两趟，猛地站住脚，回手一下子抽到许蒙脑门上了，他衣裳里还揣着热乎乎的水煎包子，烧得他心口发痒，“人哪？你一大早把老子叫过来守城门啊！”
许蒙不见人，也是一头雾水，挨了昆三一下子，额头上红了一片，捂着脑门不敢说话。
一旁蹲城墙根下卖山核桃的大爷认得昆三，捧了一把核桃凑过来，笑呵呵地道：“昆爷，嘿，你来得晚啦，人都散了。刚才咱们霍九爷领着一大群人堵在这，把进城的人盘查好久，差点把巡捕都招来了。我瞧那意思，九爷好像是在找个什么人，没找着，就走了，刚走！”
昆三骂了句娘，接过核桃，蹲下身捡起块青砖头，一砖拍碎五六个核桃，在一片碎渣壳里挑挑拣拣找核桃仁吃。
他吃得兴起，忽然肩头被拍了一下，仰头一瞧，是个穿乌青缎面的对襟长褂子，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男人。
这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一开口飘出一股外乡味：“小兄弟，你是吴门帮的人？”
昆三把核桃仁嚼得嘎吱嘎吱响，他略微有点不自在，好像这几年来，岐城里的外乡人越来越多了，一个个操着或天南或地北的口音，却对这座方城表现出了更甚于老岐人的熟稔。这让昆三没遇到一个外乡人的时候，都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阴怨地觊觎着他家，他故乡，他兜里叮当带响的袁大头。让他生出一种惶然的不耐烦来。
他势弱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就格外地硬。这是魏心教他的，人前别认怂。
“叫谁兄弟哪，知不知道咱关中的规矩，关公庙前没磕过头，没歃过血喝过酒就敢乱叫兄弟，当心一会走街头被人砍死，扔到狼土坟喂狗。狼土坟知道不？那是城南乱葬岗，专收你这样没家没姓的野鬼。”
“别、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请你给我带个路。”斯文男人扶了扶眼镜框，“你能不能带我到糊涂寺去？”
“城北郊的糊涂寺？”昆三觑起眼睛瞄他。
“你们不是都要找魏昭陵吗？很巧，我也要找他。你带我到糊涂寺去，他就在那。”
昆三直起腰，“你叫什么名，打哪来的？”
“鄙姓冯，冯得意，安庆人。”
“哦，安庆人。”昆三慢吞吞地重复着。他不知道安庆在哪，只听名字，安宁祥庆，大概是块乐土，才养出这么些不知天高地厚轻狂小子。“你也知道岐城有吴门？老江湖了啊。”
“算不得江湖，我只是听人提过一二句，屠刀众西北，岐城有吴门，最是侠义之辈栖身处，心下仰慕已久。”冯得意说起话来都像带着念诗的韵律，两句三言说得杀人掠货起家的吴门帮也跟着堂皇起来。
昆三听得心里一美，心道怨不得皇帝老子都愿意在身边放几个酸文人，这话说得就是耐听。他朝冯得意勾勾手指，低声道：“你是听谁说的？魏昭陵？”
冯得意侧头凑近了去听，才应了个“是”字，昆三猛地一拳打在他脸颊上，“原来是姓魏的手底下的屁！”
昆三的指节捶在冯得意的颧骨上，硌得他手也生疼，他狠狠地甩了两下手，“谁跟你说老子要去找魏昭陵，谁是你小兄弟！魏昭陵魏昭陵，这半个月听得最多就是魏昭陵，魏昭陵算哪根葱！滚远点，别跟着老子，许蒙？许蒙！走，上糊涂寺去！”
他走出几步远，回头看冯得意捂着半面脸，艰难地扶好眼镜，他比划了下拳头，又添了句：“敢跟着我，打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