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男人的故事
少年说:“我不想记得他的名字,可是他告诉了我他的故事。”是有关煤和罗子山的故事。
“双木河有煤。”这句话源自男人族谱中记载的一个荒诞故事。
这个故事关于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疯子,族人出于同情收留了这个衣衫褴褛的外乡人。他终日沉默地在镇上游走,将石头扔进火里,据说他试遍了镇上所有地方的石头,最后在一个凄冷的冬夜号啕大哭。他的声音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变得僵硬沙哑,人们听见他在吃力地重复一句话:“只有双木河的石头才会燃烧。”几天后,这个疯狂的外乡人突然从镇上消失,就像当初他突然出现一样。
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外乡人,在男人的族谱上留下几十字的潦草记载。有识之士认为他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他说的是煤,一种神奇的黑色的石头,将会给苦难的族人带来财富和希望。但是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况且他们从未听说过双木河这个地方。
贫穷饥饿依旧折磨着人们,一百多年后,三十个族人终于踏上了到双木河寻找煤的征程,他们需要那黑色的金子来拯救濒临绝境的族人。
可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时间距离那三十个族人的出走已过去百余年,族长大学毕业的儿子带着新婚的妻子再次踏上征程,他们却不是为了煤,而是为了故事里从未有人听说过的双木河。
那时的中国正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什么都在被否定,被革命。那样一个时代,谁都逃不掉,不是去撕碎别人,就是被别人撕碎。
族长的儿子在大学和一个城里的女学生自由恋爱了,他的家里有父亲定下的婚约。他没有勇气去反抗父亲,也没有勇气抛弃女学生,他只能选择逃,逃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他想起了族谱中记载的双木河。
大学毕业那年他和女学生在城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然后离开各自的家庭。那个年代的中国,每天有无数人在战火中死去,他们想:“这次离开,就当死过一次了。”
两年的征程中女学生诞下一名男婴,难产而死。
男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提着简陋的勘测工具又走了三个月,最终到了双木河。
十年后,他终于找到了煤,它们与出走的祖先长眠于同一片土地。
男人踏上了回乡的路程。十年的岁月和战火,妻子的坟茔已不见踪迹,他从那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上收起一抔黄土,带回了家乡。
战争让他们更加贫穷,无数的人死去了,包括他的父亲。他想:“一切都该结束了,除了我,该死的人都死了。”
他将二十名族人和三车开采煤的工具带回了双木河。
这便是男人的故事。
罗子山夜夜燃着磷火,小文把它当作某种昭示,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罗子山的鬼火不能熄。”但是近来他发现罗子山的鬼火越来越微弱。
男人带来的族人已经开始修路,再过几年,或者只要几个月,双木河人就可以见到几百年来他们从未见到的外面的世界。男人带来的外乡人说:“皇帝早就垮台啦,都打了几十年的仗了。”双木河人无比震惊,外面的世界竟然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希望路早些修好,早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多的双木河人加入修路工程中来。
“琴子,罗子山的鬼火越来越弱了。”小文告诉琴子鬼火的事,但是琴子忙着帮妈妈给修路的人做饭,只笑了一笑,没有在意小文颤抖的声音。
双木河越来越热闹,再也回不去往日的静寂,双木河的街道上出现了小饭馆,卖布鞋的老婆婆,琴子也拿着母亲做好的布鞋去街上卖。深夜的双木河街道依然灯火辉煌。那些夜晚小文独自守着河滩上的房子,望着屋后的罗子山,以及越来越弱的鬼火。
两年后通向最近的集镇的公路终于竣工。父亲的族人和双木河人举行竣工仪式的那天,小文和父亲在河滩上烧掉了墙角积攒了数个木箱的稿纸。那天晚上煤山黑漆漆的一片,鬼火终于熄灭了。
双木河从此无宁日。
你看着这时候的双木河,很难想起来它几百年来的寂静姿态。你看着这时候的罗子山,很难想起来那些燃着鬼火的温柔夜晚。琴子和小文坐在河滩上看倒映在河水里的星星,不久之后河滩上堆满了罗子山的木头,他们便在木头堆里捉迷藏。
罗子山上极易开采的浅层煤摄住了人们的魂魄,罗子山上日夜亮着光,日夜响着铁器和石头碰撞的声响。罗子山上的煤被一车车沿着公路运到山外,又从山外带回许多双木河人没有见过的新鲜东西,外乡女人带着孩子也来到了双木河。她们在河滩上搭起各色帐篷,帐篷前升起袅袅炊烟。
外乡人占领了河滩,小文感到十分沮丧,他无法和琴子在河滩上看星星,捉迷藏。但是琴子并不沮丧,她从外乡女人那里学到了很多装扮技巧,用爸爸从集镇上买回来的脂粉衣饰把自己装扮得十分鲜妍可爱。十六岁的琴子昂首走在街道上,浅浅一笑,已然是双木河最漂亮的女人。
十三岁的少年小文还无法理解这种美,在双木河前所未有的热闹与喧嚣中,少年小文被前所未有的孤独袭击。
父亲教会了小文认字,他从父亲堆放在墙角的书稿里找出长长短短的句子,父亲说:“那是诗。”小文一直记得父亲说那句话的神情,黝黑的脸膛浮现少有的柔情,眼神变得模糊,像是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或者未来。
父亲一把火烧掉了他的过去,火光映在父亲黝黑的脸膛上。书稿的灰烬被夜风吹进了双木河,顺流而下,不知所踪。父亲从此每日隐没在罗子山劳作的人群中。他的脸变得更加黑了,衣裤上粘着永远洗不净的煤灰。琴子妈让琴子给他们送来干净的或者新的衣裤,她却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来了。
父亲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在无休止的劳动中沉默地咆哮着。在双木河最热闹的夜晚,他闭着眼睛靠着小屋的门框。
不远处是明明灭灭的烟火和喧嚣的人群,小文漫不经心地踢着沙滩上的石子,他想:“也许他和我一样,感到孤独。”
两年后双木河发生了一场惊人的火灾,烧掉了小文的半生记忆。
大火始于某天的黎明,早起运煤进城的外乡人发现罗子山上涌动着热浪,空气中弥漫着青烟和煤燃烧时呛人的气味。
小文被河滩上喧闹的人群吵醒,这时候琴子和琴子妈推门而入,琴子妈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水,她用颤抖的声音问:“小文,你爸爸呢?”她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没有等小文回答,便自言自语:“他真的去了,真的去了……”琴子来不及扶,她已经瘫倒在地上。
小文想去河滩上找自己的父亲,却被琴子从后面死死抱住,她断断续续抽噎着说:“你不要去,罗子山燃了,他们说你爸爸……进山了。”
小文不明白十八岁的琴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然让自己无法挣脱。琴子紧紧地抱着他,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他不再挣扎,无力地靠着琴子的身体,闻到脂粉的香气。他们说琴子是双木河最美丽的女人,小文无辜地被包围在她的香味和柔软中,琴子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