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琴子

(四)琴子

婴儿在双木河的河滩上慢慢长大,他喝着双木河的水长大,已经不像他的父亲了。走过婴儿期的少年苍白瘦弱,更像是一个地道的双木河人。

我们的故事该如何称呼五岁的少年?他说:“五岁,十五岁,五十岁。我都是少年。”于是,故事就这样写下去吧。

五岁的少年整日混迹于双木河人之中,他认识了在双木河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八岁的琴子。某个平常的日子,放羊归来的琴子路过河滩,赶走了向少年扔石子的顽童。琴子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向少年,她的两股麻花辫子在挺直的后背上晃悠。她蹲在少年的面前用细细的嗓音问他:“我叫琴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五岁的苍白瘦弱的少年摇摇头,他看见琴子的头发里有几粒草屑,托着下巴的雪白的右手背上盘着几条血痕,和父亲手臂上的一模一样。

琴子说:“我听妈说,你没有名字。我姓文,你也姓文,就叫小文好不好?”少年慌乱地点了点头。在琴子离开之前,他有了名字。

小文就是少年。

五岁的小文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男人提着工具箱和弯刀早出晚归,手臂上盘附着血痕和伤疤。无数个夜晚,男人带上眼镜,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写写画画,墙角堆放着几箱稿纸,小文偷偷地看过,他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奇怪的图案和符号。

他们住在河滩上简陋的木屋里,屋后的山上夜夜燃着鬼火。几年来,男人除了准备一早一晚两顿饭,几乎忘记了儿子的存在。某个夏天的夜晚,他看见一个苍白瘦弱的小东西跑进屋子,撞见他的目光又缩回门外,赤着一双脏脚,身上穿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极大的衣服。

男人说:“你过来,我记得没有给你起名字。”

“我叫小文,琴子给我起的名字。”男人第一次听见儿子的声音,耳膜被尖针刺了似的疼痛。

“好,小文。可以带我去见琴子吗?”男人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个夏天的夜晚双木河人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河滩走向双木河的街道。从六年前男人从河滩上送来老人的尸体算起,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双木河的街道。

男人右手提着两只山里猎得的野兔,左手牵着儿子,走进琴子的家。

男人把野兔递给琴子的爸爸,并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你们照顾小文。”

琴子爸提着野兔,妈妈搂着琴子,不知所措地听男人说话。琴子摇摇妈妈的手臂,说:“妈,倒茶。”女人如梦初醒似地带着琴子和小文进了侧屋。

双木河人的淳朴善良在琴子一家人身上有代表性的体现,他们与河滩上孤僻的外乡人父子成了朋友。

多年后,少年依然记得自己被叫作小文的那段时光,他和琴子形影不离,穿着琴子妈改小的琴子的旧衣服。日日隐没于山野的父亲不再独自一人,他把家族的秘密告诉了琴子爸。他们一同提着铁箱子和弯刀进山,带着满手的血痕在夜里归来。晚上父亲在继续他永远不会结束的工作之余,开始教小文认字。他会在第二天和琴子去放羊时全部教给琴子。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四年,父亲有时候会回来早些,小文和琴子放羊归来经过河滩,有几次遇到琴子妈。

琴子妈系着围裙,从小文的家里走出来,脚步轻快,这一点和琴子很像。琴子妈接过女儿手里的羊鞭,笑着对小文说:“你爸爸在家呢,我做好饭给你们送来了。”那笑也和琴子很像。

少年记得琴子的笑,十三岁的琴子鼻翼有几粒小小的雀斑,她喜欢歪着头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两颊有浅浅的酒窝。后来琴子长大了,长大的琴子也很爱笑,可是少年只记得十三岁琴子的笑。

小文也长大了,十岁的小文完全没有了五岁时的苍白瘦弱,他越来越像他的外乡人父亲,黝黑健壮。小文长到十三岁时,已经比十六岁的琴子还要高了。

十岁的小文送父亲离开了双木河。十年前带来的铁箱子和小文都被留在河滩上,男人背着干粮逆河而上,走回自己的家乡。

两年后男人再次回到双木河,带回一队二十个外乡人和三车谁也不认识的铁器。罗子山从此结束了它蛰伏的命运,成为双木河人视野中不可忽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