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谢韩阔
韩阔身子猛地一颤。昆三道：“前天夜里，来杀我的四个人，手腕子上都系着一条鬼哭巾。”昆三一摸衣兜，摊平掌心，一道两尺长三指阔黑巾盘在他掌心里，边角染上暗褐色的血迹：“这是吴门处置家事的规矩，我没记错吧。能使得动韩阔的人，能请得下鬼哭巾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可惜你和二嫂都没想到，许蒙来救我，地瓜也倒戈了。我从你手底下捡回的这条命，是许蒙和地瓜换回来的。”
“韩阔。”魏心平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韩阔上前一步，垂手站到她身侧。
魏心道：“衣襟解开，我瞧瞧。”
韩阔没动，魏心伸出一只手，要去拉他的衣角，却被韩阔抬手按住了。
韩阔食指指腹下有一层的厚茧，是他为练枪磨出来的。
“不必看了。”韩阔放了手，指腹从魏心手背上划过。他的右手背到腰后去，拔出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韩阔道：“心姐，多谢你当年……”
韩阔一扣扳机，溅了魏心满身满脸的血。飞溅的血花打在魏心的眼睫上，顺着她细密的睫毛落到眼睑上，从她的脸颊上划过，顺着下巴尖滴落下去。魏心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昆三看清了她嘴唇嚅动的轮廓。
她在念韩阔的名字。
韩阔。
韩阔自尽了。在魏心的眼前。魏心微红的眼眶在满脸的温热的血当中显得出一种凛冽的美，浅绯深处，却是撕心裂肺的一片猩红。
韩阔跟了她有多少年，魏心也记不大清了。韩阔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最常见的姿态就是沉默着站在她身边，连像昆三那样讲个笑话挑个眉逗她开心也不会。但她一句话，韩阔不管生死地也去做。
她不太敢继续想下去，想韩阔替她做过的事，对她说过的那些、并不算不多的话。
心姐，多谢你当年。
韩阔死了，事却还没有了。
霍九冷道：“韩阔倒是肯保全你。”
魏心低声道：“给我拧一条手巾来。”她的声音很低很轻，轻到透出一股令人哀怜的柔软的意味来，身边的人反应了一会儿，才一阵小跑到屋里去拿了条手巾来。
魏心擦了擦脸上的血，将手巾攥在手里。她道：“你说杀你的人手上绑着鬼哭巾？”
“是。”昆三道。
魏心猛地把手上的毛巾砸在昆三脸上，“我派人去杀你，却还要让人都带着条鬼哭巾，生怕没人知道是我魏心动的手？！”
“你是执掌家法执掌得惯了。”霍九道。
“我与你共事这么些年，”魏心轻笑一声，“你难道不知道，我九年来因着吴门规矩受了多少苦，你们多少人看不惯我，倚仗年纪资历，甚至不过倚仗是个男人，便日日抬吴门的规矩来压我！我是蠢的吗，会为了个死人规矩，留下个让你们当堂质问我的这么个东西来！”
“你……”
“别吵了。”赵金刀拍了拍朱蓝的肩，指了指堂屋，示意她进去。朱蓝看了他一眼，转身跨过门槛，却没走，仍是倚着门框看着赵金刀的背影。
赵金刀一步一步走向魏心和昆三，他道：“是我。”
“后辈们都长大了，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比我们哥四个当年，强得多。”他解下褂子，弯下腰，动作轻缓地遮在了韩阔身上。他脚下穿着一双厚底布鞋，踩在血里，只觉得脚下冷得很。
“小昆子，是二叔对不住你，但二叔只能对不住你了。按道理，是该你子承父业的，但当年你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帮里那么乱，一群的虎狼猛兽在等着，二叔自己都不知道哪天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如何能护你们母子周全。”
“你爹的那个玉佛坠，你一直都戴着吧？好，好，托了佛爷的福，托了你爹在天之灵，你安安稳稳地长到这么大。好啊，好——可是二叔坐着这个位置这么多年，实在是舍不得还给你了。”
“小昆子，你是不是恨二叔？”
“你该恨我的。”赵金刀语意萧索，他转过身，背对着昆三，赵金刀是绝少以背示人的，背是他的空门。此刻他转过身去，昆三这才发现他的背已微驼，短硬的发梢上是一层霜白。赵金刀像是吴门的一面旌旗，他站在那，就是着吴门站在那，吴门从满地横尸里走过来，从杀戮最惨烈的肮脏的街巷里走过来，走到至今时今日的一门堂皇。但是，枭雄老了，老到提不起刀，只能听曲遛鸟地度日。枭雄不得不老。
昆三忽然想明白了，只有赵金刀这样的人才会派人带着鬼哭巾去杀他，也只有赵金刀还在眷恋着吴门那些老掉牙的规矩：不准欺师灭祖，不准藐视前人，不准江湖乱道，不准奸盗邪淫……
枭雄老了，他的时代过去了，只剩下一身通骨的苍凉。
赵金刀道：“怎么，你们也要发落我吗？”
他这话说得极重。霍九的矛头一直都是指向魏心的，即便真是魏心坐下了江湖规矩容不得的事，大不了处置了魏心。但是如今这桩事却是赵金刀认下了，霍九想做什么？霍九还能做什么？霍九要倒了吴门不成？
“发落？”霍九骤然被赵金刀将了一军，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日略一西偏，一段槐花树枝的暗影落在他脸上，他才缓缓开口：“不敢。只是赵爷待魏心，当真是情深。魏心，这就是你投桃报李的理由吗？这就是你日日在二哥住过的地方，在他的灵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他的老子私通的理由吗——”
魏心蓦地抬起了眼，她眉心还有一抹没擦净的血痕，显得冷厉可怖。
“霍九，你拿赵爷和观池来毁我，是当我不敢杀你吗？”
“你自己做下的事，却不敢认！那日回廊下，我亲耳听到赵爷同你说‘难道你也要像伺候我那样去伺候他’，好一个伺候，你果真是把赵爷伺候得好好的，伺候到能一手把控吴门上下的生死人命，专横独断容不得旁人对你说半个不字。魏昭陵入城投靠了曹胖子，你拦不下，你不但拦不下，简直是在将吴门拱手相送。几日前押货去平城，你用十车假货一手枉送昆三手底下十几条人命，可是结果呢！货还是被魏昭陵截下了，一个人也没能回来！魏心，我们不过敬你是二哥的未亡人，叫你一声二嫂，但是兄弟们的身家性命绑在吴门里头，容不下你这样作践！”
“霍九！”魏心道：“原来你今日竟是来逼宫的。桩桩件件，说的好像我魏心不死，吴门就要亡了一般！”
“不是逼宫。”霍九慢慢抽出刀，搁在平滑的红木桌面上：“是清理门户。今日当着二哥的面，你究竟有没有坐下对不起他的脏事，你敢不敢发誓说个清楚。”
他一摆手，身后一个人奉上一个罩着黑纱的木托盘，霍九一掀黑纱，木托盘上竟然是赵观池的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