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出车祸的时候,你们在英国,是不是?”
“对。”我感到一阵寒冷。
“英国的汽车,驾驶座在哪一边?”
“……右边啊。”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那么,出车祸那天,”他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估量是否应该把对话进行下去:“你坐在哪一边?”
“我坐在副驾座啊,当然是……”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可怕。
记忆中,在我左侧流血的妹妹,就连眼睛眨了几次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副驾驶座,不是在右边吗……”
“那时候你在英国,”郑宇一字一句:“在英国,右边的是驾驶座。”
脑袋里有东西轰地炸开,我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钥匙,我突然感到从身体内部涌起一阵滔天大浪。巨大的压迫感让我来不及反应,就欢呼着一股脑把我淹没。舌根发麻,前额锥心般的疼痛。我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很多记忆如同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萎缩,更多记忆气泡一般缓缓浮起。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奇怪记忆,与自己所持有的记忆比起来,好像是水面上的倒影。
郑宇把手伸到我的刘海下面:“这个疤,怎么弄的?”
我记得那一天我好像恶狠狠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不是安全气囊吗?我撞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我的车前盖像冰块一样融化的时候,我手里紧紧握着的,究竟是什么?
我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那个优秀的,美丽的长发女孩发出叹息,被猛地从我的身体里撕扯出去。我只能像个溺水者一样手足无措地爬进某段记忆中,再现了那段因为头发蓬乱枯黄、满脸青春痘、因为校服脏兮兮而自惭形秽的岁月。那时的我,因为姐姐的优秀常常冲着妈妈大发脾气;因为姐姐的整洁美丽而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想尽一切办法洗掉校服上碍眼的油迹。一抬眼看见镜子里更加不堪的自己,丢下衣服抱着马桶号啕大哭。
无比羡慕姐姐的那时候的我。始终都是那个邋遢的讨厌鬼的那时候的我。
原来我是林洋。
突然之间,我对自己无比失望。我想念林海。我想念她长长的卷发和温柔的笑容,想念她好闻的香味和温暖的拥抱。这么美好的林海,被我亲手扔进血水和泥巴之中。那个梦魇般的下午,因为我的鲁莽,燃烧的车子成为林海美丽尸体的巨大棺材。血色的海尔芙拉绾在她的发间,她看起来像是一吻就会醒来的美丽公主。但我知道,她已经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了。我亲爱的姐姐,让我自卑,让我嫉妒,也曾经竭尽所能地温暖过我的姐姐。我想成为的姐姐,世界上最优秀,对我来说永远站在另一个极端的姐姐——再也回不来的姐姐。既然是我一手造成她的死,那么就让我成为她,以她的身份活下去怎么样?那个时候,我就可以跟她一样优秀和美丽了不是吗?至于那个一无是处的林洋,把她的存在抹杀掉不好吗?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我奔进卧室,衣柜里林洋的大行李箱不翼而飞,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也消失了。郑宇的手套和我的围巾放在一起,没有半点林洋存在过的迹象。
“海尔芙拉是你最喜欢的花,是你教我怎么种它的。我家的那株是你从前养在英国的,林海出事之后你就把它带了回来。你家的这株是我陪你一起买的,就在那一天我送给你了这条手链。”郑宇走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细细银链。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看着倒映在郑宇剔透眼瞳中央的自己。
“别想了。”郑宇的手覆上我的眼睛:“过去的事情,就不要纠结不放了。”
我突然明白自己面对“林洋”时毫无由来的心痛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明白打碎海尔芙拉瓶子的时候内心突然升起的对“林洋”的想念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海尔芙拉在水面上的倒影。
是小海浮于淤泥之上的倒影。
“姐姐,”林洋探头过来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姐姐,你怎么把我给忘了呀。”
尾音上扬,语气娇憨。
“你不要我了吗?”
楚楚可怜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凶神恶煞。
“你怎么能不要我?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
我移开目光,看到海尔芙拉的花朵盈盈晃动,就像活过来了一样,从淤泥之上站了起来。
我看见我在笑。
这笑容,真像姐姐啊。仿佛又有什么回到了身体,耳边传来温柔的叹息。被谁从身后抱住,四肢传来熟悉的暖意。鼻尖萦绕着姐姐头发上的香味,是你吗,姐姐?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了。”我听见自己这样说着,伸手把耳旁的乱发整整齐齐别到而后。
“你叫错名字了,郑宇,”我听见自己这样说:“我是林海,不是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