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昆弗姬
昆三快马在前,冯得意控辔随后。两人一路到了蓝田王顺山下,冯得意以为昆三是要进水陆庵,昆三却一拢缰,驻马在与水陆庵一水相隔的一处破旧小院落前。院门口有一株梅树,朝夕都浸染在老佛刹的晨钟暮鼓声里,却被佛声扰得生了一身的反骨,枝杈横生纵错,意态狂恣,如虬龙之困姿。冯得意勒住马缰静静地看了会,直到昆三推开了两扇木板门,轻声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冯得意翻身下马,对昆三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要领着我去见你藏在尼姑庵里的小相好。”
昆三一扭头,两只眼被老梅枝头的月影一晃,恍惚是一陂春池水般清净明透,风里一荡,就要一直横流到天边去。
“放你娘的屁,我是带你来见我娘。”昆三压低了声音。
冯得意的心一颤。他收起了一脸的玩笑意,甚至还扯平了身上的衬衫,借着月色细致地把每一片一角都掖进去西裤里去,然后抚了抚额前的刘海,死死把它压平到头发里去。他拉着昆三的衣袖,略带一丝紧张地问道:“你看我这样,精神吗?”
昆三扶着门板捂着嘴笑,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去,一抬眼看冯得意一脸的忐忑,抬起鞋底在他笔挺的西裤上蹭上一层灰:“差不多就行了你,又不是大姑娘见婆婆!”
冯得意跨到屋内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不像是一个女人的房间。
一个女人,即使是一个寡居的女人,她的屋子里总会带着一点女人独有的痕迹:或许是桌角的一支珠花,或许是立在墙边的一丝灰尘也不沾泛着冷光的镜子,或许是雕花三脚圆凳上一个松软的绣着蒹葭草纹的垫子。
但是这里却一丝都没有。推开门先入目的是立在门边的一个树枝状的木衣架子,漆了一层暗朱色漆,或许是因着时日久了吧,漆皮脱落处裸露出灰褐的木色,无论是那极暗极重的朱红还是老雁雁羽般的灰褐色,都横陈着股孤绝的惨烈的张狂之意,仿佛是劈凿这块木的刀斧钝了,没能砍折它曾经生于地立于天的魂。
衣架上挂着一件阔大的藏青色立领棉袍子,肩袖处上半隐半露着一段黑色的密实的线,冷眼看去恍惚是一个落魄的男人被勒出脖颈挂到了衰枯的朽树上。
衣架侧是四脚方凳,上面摆着一个铜水盆,沿着水盆边上搭着一条很旧的泛黄的白布巾。被拧得脱了水变了形,褶皱连绵地垂悬了半边在空中。
几乎可以能想象得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屋外走进来,解了外衣搭到架子上,随手把毛巾丢进水盆里,却又很不耐烦地立刻捞了出来,胡乱在脸上抹上一把,立在铜水盆边上两只手把毛巾拧成了麻花状,那双手手心粗粝,掌纹深如刻骨,虎口上覆着厚厚的茧,蕴含着很大的力气,像是时刻准备要拔山一样,一不经心就拧得过了劲。他将毛巾挂在盆边上,然后听见了女人的嗔怪声,又无奈地随意拨拉几下,尽力让毛巾显得平整些。他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床边,床上硬木的拔步大床,床柱却没有任何镂空雕花,只是孤零零的八根细方木立在那,像是男人自己的手笔。床三面挨着墙壁,侵浸着阴冷的潮气。男人总是睡在里面,里面更凉一些。女人端来一盆热水,她俯下身半蹲着脱下男人的靴子。
这间十步阔的窄狭的屋子里,竟处处透着一种冷硬的男人的气息,每一寸砖地每一寸墙壁,都浸杀伐后的枯槁的死静里。
昆三戳了下冯得意的腰眼,冯得意如梦方醒,随着昆三的目光看过去。昆三的母亲端坐在床沿上,挨着一盏油灯,手边搁着一卷书。
昆三笑嘻嘻地凑过去,“娘,我带我兄弟回来给你瞧瞧。”他一指冯得意,“这是跟我喝过酒磕过头的兄弟,他叫冯得意,二马冯,得意就是那个那个……很得意的那个得意。他厉害着呢,读过书的人,还留过洋,学的那个什么……”
“新闻学。”冯得意赶忙接上。
“对,对,就这个。”昆三挨着冯得意一块站到他娘跟前,搂着他的脖子,吊儿郎当地道:“行啦,以后我娘就是你娘,你老子就是我老子,来,一起磕个头叫娘。”昆三拉着他跪下,冯得意一身洋装,跪得却很利索,也很习惯,一只腿先着地,没砰的一声两块膝盖骨全砸到地砖上。昆三和冯得意一起给他娘叩了头,昆三找起来扑了扑裤子上的土,冯得意抬起头,看见昆三的娘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他轻唤了声:“姆妈……不是,娘。”
她的目光落到冯得意身上,很和善,却也有一点疏冷,似乎是带着一种慈悲的心态而置身于世外。她道:“快起来。你家在南面吧,叫姆妈也是一样的,我听得懂。”
她看向昆三:“你们吃过饭了吗?”
昆三摇头晃脑地答吃过了。她便不再说话了,拿起手边的书继续看着。冯得意站起来一瞧书皮,却是《楚辞》。
屋子里倏地静了下来,冯得意有些拘谨,昆三却自在得很,在地上转来转去,一会摸摸这,一会翻翻那,嘴里一直叨叨地说个不停。她娘是不大接话的,昆三好像也没等着她搭理,只管自说自的。
昆三自己折腾了一会,对冯得意使了个眼色,一手抽出他娘手里的书,嬉皮笑脸地道:“娘,那我们先走了啊。”
他娘用指头按了按太阳穴,难得露出一丝笑,有些许无奈地道:“你可算是走了,这半天要吵死我了。”
“哪能呢,我娘得长命百岁活成精。”昆三把书放到灯边上,转过身,却又扭回头来,飞快嘀咕了句:“其实我还给你弄了个大孙子。”
“什么?”他娘没听清。
昆三一摆手,敞着衣领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后面传来他娘的声音:“你把衣裳穿好了。”
昆三只当没听见,扯着冯得意的衣袖几步窜出了院子。
冯得意气喘吁吁地扶着梅树,昆三拍着他的背笑道:“你怎么见来了我娘直哆嗦,都说了我娘就是你娘,难不成你在家里也对着你娘哆嗦。”
冯得意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略一笑,自嘲道:“你说对了,我在家里对着我娘还真哆嗦。我都不敢能叫娘,得叫太太。我姨娘去得早,太太一向不喜欢我。”
昆三无意触到冯得意家中旧事,见他语意里透着哀戚,一时也不知该如宽慰他,只得继续大力地拍着冯得意的背,把冯得意拍得又喘起来。
两人说笑着上了马,跑了有一阵子,昆三忽然一勒缰绳,道:“哎哟,忘把钱留给我娘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系绳的小口袋,一摇晃,里面是丁零的银元碰撞声。昆三道:“你先走,我回去送个钱,回头咱们城里喝酒去。”
冯得意道:“我再不同你喝酒了。”
昆三已经掉过了马,冯得意瞧着他的背影,马上的身子歪歪倒倒,软得像一块五花肉,当中一根脊梁骨却是直挺着的。风一吹,单薄的外衣贴到脊骨上,显出一道硬挺的轮廓,刀一样。
冯得意朝着昆三的背影大喊道:“昆三,你到底叫什么名?”
昆三最不耐烦听见有人叫他大名的,他觉得这个名字文绉绉的拗口,没有丝毫王霸之气,半侧着身朝冯得意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回道:“昆——叔——珅——”
冯得意笑着一挥鞭,纵马走远了。
冯得意不会想到,这是他与昆叔珅的诀别。
昆三回来水陆庵后的小院子里。他在梅树下勒马,把马缰往树干上草草一系,才要推开院门,却忽然止住了动作。
他听见一道尖厉的像是鹤喙鹿角般的声音,从肺腑之间穿破所有的血骨,穿破满院的老苔枯尘——
“叔珅,你快走——”
这一声未落,一水之外水陆庵殿脚的风铎忽而玎玲作响,势若连云。
声恸古刹!
是他娘的声音。他从没有听过他娘发出过这样嘶长而凄厉的叫喊声,苍凉透骨,却又在这垂死的哀鸣里迸发出一蓬带着醉意的荒唐的生意来。
昆三却已经来不及走了。
一柄刀从一指宽的门缝中刺出来,昆三一侧肩,刀险险挑破他的衣角,刀势却未停,横着撞开门板,刀刃瞬间迫近昆三。昆三矮身一滚,连滚带爬钻到马肚子底下,仰面从马鞍上抽出刀来。院门已然被踹开,四个持刀的人跃出来,领头的一个横刀先要砍断马腿,昆三从马的两条后腿间竖着刀一架,拦下了那人的攻势,接着他坐在地上抬起一条腿往自己刀背上一踹,对面那人显然是没预料到他这样无赖的打法,控刀的右手受不住这样大的力,收势往后一个趔趄,身后的三个人赶忙扶了他一把。
四个人都蒙着面,右手腕上缠着一条黑巾。
昆三在这一间隙间拍拍裤子站了起来,后背靠着马鞍,刀扛在肩头,一个一个点出他们的名字:
“韩阔,青瓢,阿色,地瓜。都是老朋友了啊,何必下这么狠的手。”
韩阔手中的刀尖往上提了几分,他只说了一个字。
“杀。”
昆三往前迈出一步,扛到在肩的样子,和他十四岁那年在巷尾街头厮混打架的时候别无二致。
昆三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子,一个不成器的小混混。
月下五道刀光,摇曳着横过浅溪迫入水陆庵中,不肯给烟火缭绕间的宝相佛身留一丝颜面。
昆三腿上受了伤,他靠着树干喘着粗气,刀刃上有薄艳的血色。韩阔的刀法并不好,他的刀成了他的束缚,却成了昆三的生路。昆三一撩脑门前的刘海,粗声笑起来,“来,接着打啊。”
地瓜的手抽筋似的一抖,他当先迈前一步逼近昆三。这一晚上他打得都很急,很不耐烦。地瓜使刀很平直,平直中透着粗糙的天真,他喜欢用刺的,好像手里拿的是杆长缨枪一样。昆三陪他练过招,所以地瓜的刀直直朝他小腹刺过来的时候,他没有一点意外。
小腹上被戳一个窟窿,人到底会不会立刻就死。当年这群小混混一起蹲茅房的时候琢磨了很久。昆三只是想不到,他今天要亲身来验证了。
但地瓜的刀没能刺进去,他的刀歪着扎入树干里,“嘶啦”一声刺破了昆三的衣裳。提刀的那一瞬间,他脑门上被一跟马鞭砸中了,好像同时飞过来的还有一柄刀,这马鞭打得准,那柄飞过来刀却大大失了准头,扎进里他十步远的地方。
他惊异地、茫然地抓住这根马鞭,四下看着。
其实他已不必看了,不远处的许蒙连滚带爬地从水岸边的竹林里窜出来,哇哇大叫着冲过来。
“昆爷你快跑,这里我顶住——”
韩阔简直要被他气得笑了,“那就杀他们一双。”
他提起刀,却被地瓜拦下了。
地瓜和许蒙差不多的年纪,眼睛很小,却晶亮晶亮的。
“你什么意思?”韩阔问道。
“我不干了。”地瓜道,“都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