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屠狗辈
魏心的话被寺门前一阵高声尖叫打断,她飞快地别过头,用指尖狠狠地抹了一下眼角,才将目光移过去。
魏昭陵转过身,尖叫的是昆三。他半蹲在地上,身后站着许蒙,身边斜躺了一个人,脚边上落着萍生那颗小小的、扎着一个血辫子的头。
昆三猛力地摇晃着地上的那个人,大呼小叫道:“小冯,你怎么了小冯,别死啊你,死没死!翻个白眼给我瞧瞧!老子让你别跟来,谁他妈让你跟过来的!”
冯得意被他摇晃的眼镜歪到脑门上,眼皮一动晕乎乎地醒了过来。昆三扶着他坐起来:“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个人头吗,瞧给你吓得——”
冯得意刚坐稳了身子,扶正了眼镜框,低头一瞧昆三脚边的人头,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任凭昆三如何摇他都不肯醒了。
魏心裹着外衣朝昆三走过来,鞋尖停在离他几步远处,不耐烦地道:“你玩够了没?”
昆三撂下冯得意,清晰地听见冯得意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哆嗦着站起来,腿肚子直打战,身后的许蒙赶紧托了他一把。昆三弯腰俯下身,捡起地上那颗头,也不敢看,闭着眼往前一递:“二……二……二嫂,还……你你的……的……头……”
魏心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被气昏过去,抬手一个巴掌抽过去,恨声道:“废物!”
昆三被抽得差点撒了手,忙往怀里一搂,血糊糊的人头撞上他怀里那一兜水煎包上,软绵绵的挤压着心脏,难受得很,好像他胸口凭空长出一块大胸脯一样。昆三的牙齿嗑到了唇角,一行血珠顺着唇角淌下来。他舔了舔嘴唇,抱着人头呆呆地立在那。
他想不明白了,魏心为什么要骂他。早几年他胆小,怕疼,怕见血,魏心戳着他的额头骂他是废物。那时候魏心看他的眼神像一把小片刀一样,能把他心剐成九九八十一片,每一片都能刺穿胸腔,活活疼死他。
现在他长大了啊,全岐城第一胆肥,挨耳刮子一声不吭,血葫芦似的人头搂在怀里跟搂个妞一样随意。他垂着眼看魏心鸡心领旗袍镂空处那一小片白腻腻的皮肤,有时候他真想掐着魏心的脖子跟她说,我昆三不是个废物,你别老骂我,当心老子不高兴睡了你。
但是他不敢。
他对着魏心,就像对着佛龛里的菩萨,连想都不敢想。
魏心只当昆三是被吓傻了,朝韩阔一使眼色。韩阔上前扯过萍生的头发,把她的头从昆三怀里拉出来。
魏昭陵突然笑道:“这是大哥家的老幺吧,都长这么大了。”
昆三一怔神,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提起过他爹了。他爹生了三个儿子,他确实是老幺。
魏心瞥了魏昭陵一眼,眼尾一挑,抱着双臂笑起来:“是啊,阿昆都长这么大了。阿昆,来,见过你四叔。”
昆三也有九年没见过魏昭陵了,打眼一看差点没认出来。这一脸横乱的刀疤,哪里还有个人模样。这会听见魏心叫他,顺从地低头走到她手边,刚想弯腰作个揖,就被魏心一脚踢到他膝盖窝上,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魏心掐着他的后脖颈压着他磕了个头。昆三闷闷道:“见过四叔。”
魏昭陵却一侧身避过去了。魏心也不在意,拉着昆三的胳膊把他拽起来,接过韩阔手里的斩头刀交到昆三手里,这刀太重,昆三手腕一沉,差点没把刀掉到地上。魏心手覆在他的手腕上,道:“给你四叔磕过头,也好让他能安安心心上路。”
她叫了韩阔一声,韩阔高声道:“吴门行家法,先请关二爷,请鬼哭巾——”
声音起起伏伏地绕到云里,惊地老雁惶惶一鸣,斜着翅折回日里。
香案横放在寺院当中,两个兄弟抬着一座半人多高的关帝像上来,另一人捧着两条两尺长三指阔的黑色绸布巾上来。吴门帮的规矩,要处置入过香堂的兄弟,执刀人和受刑人得拿这条鬼哭巾蒙着眼睛落刀,两不相见,到阴曹地府里冤债也一笔勾销,轮回路里也不要下绊子,把仇带到来世去。
魏心拿起鬼哭巾,围在魏昭陵身后的人立时“嚓啷”地拔出了刀,刀尖逼着刀尖,一步步向魏昭陵迫近。韩阔拔出枪,对着魏昭陵的头。有人拿了绑绳上来。
魏心将鬼哭巾从头到尾捋平整,她的声音像是轻软的绯红的绸,曲曲婉婉从舌尖吐出来,缠绕入佛寺中庭的青松老树间,发出她作为吴门帮当家的论断,一言九鼎:“吴门今日,处置的就是九年前杀了赵爷膝下四子、叛帮出逃的畜生,魏昭陵。”
她说的赵爷是如今吴门帮的龙头老大,叫赵金刀,是魏心的公爹。
九年前重阳夜里,魏心在蓝田赵家别墅里熬着粥,她丈夫二爷赵观池被帮里来的人叫出去,再也没回来。隔了一天才知道,魏昭陵领着两个堂口反水,杀进岐城里赵家老宅,赵家十六口,尸骸满宅收不住,活着的就只剩逃到温泉山的赵金刀和在蓝田养病的魏心。
昆三是知道这段旧事的。那时候他才十岁,长辈告诉他魏昭陵要造反,见到活人就宰,他吓得跟许蒙猫到吴门堂口的柴房里,扒着门缝看满院提刀的人走来走去。躲了快一个时辰他被尿憋得受不住了,提着裤子往茅房冲,跑得飞快,生怕路过的人看他一个不顺眼提刀劈了他。不过也奇怪,他跑到院中央,迎头撞上一个人,那人就是长辈嘴里跟着魏昭陵造反的,昆三见是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扶住昆三,却一点杀他的意思也没有,脸上挂着一道淌血的伤口,在血光狰狞里还咧嘴朝他笑。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人的嗓门格外清朗,拍着他的头大笑:“阿昆往哪去,屎灌脑门啦?茅房在西边嘞!”
昆三傻愣愣地说多谢你啊陆叔,转头才跑了几步,就听见背后噗的一声,接着贴着后脊背的衣襟湿漉漉地发冷。他扭过头,半截刀尖从那人前胸透出来,接着刀尖上血珠一抖,甩到他脸上。告诉他茅房在西边的陆姓男人往前倒下,脸朝下嗑到尘土里,后心口咕嘟咕嘟冒着血,像温热的甜井水。
昆三使劲地晃晃脑袋,眼前朦胧血光淡去,化作一线乌沉沉的黑,是魏心递到他眼前的鬼哭巾。
魏心道:“阿昆,你来执家法清门户。”
昆三直勾勾地瞅着魏心,像是没听懂她的话。魏心红唇白齿一开一合,轻柔柔地说道:“别丢你爹的脸。”昆三最喜欢她柔声细语的模样,往日里偶然听上一句,心都能酥去半边。
然而今天昆三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小步小步地往后退着:“二嫂,我我我我我不行的……”
“你别怕,兄弟们都在瞧着你呢。”魏心褪去了一身的冷艳,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柔得像是月下春江水,和着幽咽的琵琶声一起一沉,“我也在瞧着你呢。”
魏心这样的女人说她在瞧着你的时候,她就是叫你去跳油锅你也是没办法拒绝的。
昆三一咬牙,抖着手伸过去拿鬼哭巾。
“何必为难孩子。”魏昭陵叹着气。昆三的手指刚碰到黑巾,听见这话好像被火苗舔了一下似的,立时缩回了手。
魏心转身。
魏昭陵往前走了几步,周围的刀光愈发迫近。魏昭陵站到韩阔对面,看了看他手里的枪,意味深长地摸着下巴,道:“盒子炮?打山西来的吧,不错,好家伙。”他抬手随意地拨了下枪管,韩阔骤然间屏住呼吸,掌心一紧。魏昭陵笑道:“你哆嗦什么,拿枪的手还敢这么抖,早死的骨头都不剩了。我敢打赌,二十米外,你就打不准了。”
韩阔平抬枪口,对准他的额头:“我不需要跟你赌,下一秒我就能打爆你的头。”
魏昭陵低声笑了起来,他握着韩阔的手腕,把枪口抵到自己额头上:“是啊,一秒就能。所以说这玩意,多好。”
魏心心口一窒,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将所有话都咽了下去。魏昭陵的目光静静从她脸上扫过,然后转向昆三,转向围在他身侧的每一个吴门的弟兄。
魏昭陵道:“吴门里到底有多少人,日夜做梦都想杀了我。”
“小三子,”魏昭陵问昆三:“你也想杀我吗?”
昆三站在魏心身后,看着她直挺而纤弱的脊背,腰间臀上是妖月弯刀一般曲线,凶狠地咽了口吐沫,道:“想!你背叛赵爷,杀了生死弟兄,猪狗不如!”
“哈哈哈哈,我杀了生死的弟兄。”魏昭陵拊掌大笑:“好,好说辞。这都是魏心教你的吗?”
魏心闭上了眼,“你自己了结了吧,多年的恩怨,也该到此为止了。”
“恩怨早该了结,可惜……”魏昭陵的话忽然被打断。
“可惜啊可惜,他还不能死。”寺门外有人高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