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
黄馨平
女,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虚构小说与散文给予我体察自我的灵性目光,同时持续推动并鼓励我深入生活内部,尝试新鲜的事物,理解更加复杂的人性。这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路,需要不断自我更新和无数次试错,却是我愿意为之付出最多时间与精力,去探索并完成的一件事情。而文学是我知识意义上的‘家’,我可以从这里出发去冒险,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而后归来,沉淀,反思,总结,然后再次出发。耐心与恒心,探索与坚持,是我写作之路上的关键词。”
1929年,纽约,深秋,冷雨,落叶被狂风蹂躏着。
我在纽约股票交易所的全线崩盘之后的某个黑夜中突然醒来,在所有人顷刻间一无所有的黑夜里,我同样一无所有,而且浑身冷得要命。十年之前我们都是野心勃勃的小梦想家,而今饥饿的享乐时代还有令人心醉神迷的自由主义早已在跌进深渊股市和化为幻影的财富中瞬间崩塌,救市基金不可能力挽狂澜,在萧瑟十月的两个星期之内,灾难的大火将300亿美元的财富焚毁,这相当于我们在战争期间积累的全部,所以仗白打了。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一切都是深渊,美利坚铆足了劲儿往地狱里冲。曾经被时代虚假的繁荣表象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在高涨的残酷潮流褪去后,却无法直视河床上的残骸和森森白骨。他们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在没有面包的世界里,理性只能让人更加痛苦。最好忘记曾经辉煌的道琼斯指数,最好收拾残局,不要为无辜被倒入河的牛奶和被宰杀活埋的牲畜感到忧伤,最好捡起自己破碎消沉的心,躲进黑暗里,骄傲的北美大陆在1929的深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而后我开始痛苦地彻夜难眠,并不是因为极度贫穷和饥饿,而是发自内心的绝对恐惧,没有人和任何事物来为我做生活的担保,连我自己都失去了这种能力,生存的恐慌在每一个难熬的深夜狠狠地攫住我,在身后的巨大物质支撑垮台,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无根缥缈的一株草。同时因为我无法进入香甜的睡梦,所以,也无法真正地醒来。
可今晚不同,但我发现一左一右,身边有两个男人。我们躺在一张大床上,一同睡在朦胧的黑暗里。
左边的男人整洁优雅的西装和暗中发光的容貌一样迷人,20岁左右,看起来无比年轻优越,像一个浪漫多情的学者,深邃双眼之下他鼻梁的弧度柔顺地延伸,羞涩的唇角轻轻翘起,带着良好礼仪教育自然拘束,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美学的独特魅力。在深秋以来的这些发黄的日子里,我几乎再未遇见过如此精神的人。他侧身躺着,用手撑着头,但看起来仍旧挺拔有力。他沉默着,只是朝我微笑,温柔的金色注视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与幸福有关的事情。并且他身上弥漫着男人香水的味道,冷冷的,好闻极了。虽然我不认识这个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在这短短几秒的目光接触中几乎要爱上他。
而一阵极其刺耳的鼾声让我意识到右边真切地存在,那里躺着一个肥胖的糟老头子,于是我转过头去。那不修边幅的老头子像一堆肉一样散开在床上。肥胖的脸,肥胖的胳膊,肥胖的肚子,甚至连手指都像发酸的奶油一样肿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漂亮条纹衬衣被撑成了一把疲惫的遮阳伞,领带散乱地打着结,变形的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散发着这个年龄应有的酒气与汗臭,嘴里时不时念叨着听起来像是几个女人的名字和一些下作不堪的词语。我厌恶地翻过身去想问问左边的先生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和我们躺在一起,如此不合时宜,谁不愿意和一个高尚有礼的绅士同处一室而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40岁老头子。事情是在他们同时出现的,在我睁眼的那一瞬间就变得无比诡异,但更奇怪的是我并不这么觉得,似乎在更深处的意识里我与他们都是熟识的,不然怎么不惊讶地跳起来?那20岁绅士一直温顺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初恋的少女,始终将身体的距离保持在高尚有礼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仅仅是宁静温和的注视而已。好像在这样怪诞的情形下做什么都不合时宜,真是好笑,我旁边还有一个脏兮兮的中年人,这简直是闹剧。
20岁绅士开口,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更不知所措了,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像我曾经和年轻的朋友们在校园的纯净黄昏里,踏着橘红夕阳之下的墨绿草地,九月微醺的晚风穿过年轻的灵魂,我们愉快地漫步,随心所欲地笑。但他并没有理会我惊愕的目光,继续侃侃而谈。随后我听到的古希腊的雅典学园,亚里士多德弟子们在漫步时候灵光一闪的精妙词句,那感觉真像重读一遍理想国一样愉悦。然后他又讲到了纪德和托马斯曼,说卡夫卡是他所知道的最优秀的作家,那荒诞来源于骨髓,是无人能够超越的美。不知不觉又到了以色列的犹太人故事,极权主义之下的人们的生活图景。他说所有生活都能以诗意来解读,那么我现在的生活呢,此时此刻的荒诞情景呢,我依旧信仰着诗意和精神寄托吗?我用仅有的知识跟随着他的思路,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似乎静止,似乎永恒。直到他有些疲倦地开始轻声哼唱巴赫的哥德堡协奏,我才猛然回过神来。那感觉真年轻,和他一样年轻,波澜壮阔的智性与优雅完完全全淹没了我。在这绝望的日子里我头一次几乎要笑出声来。突然我想起似乎在很久之前,我还是一个孤傲的精神漂泊者的时候,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可是我记不起来他是谁,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在我身边20岁的英俊年轻人是一个优雅的文学学士,写作是他的野心,言辞是他的理想,他用丰富的语句长驱直入这个世界,我猜他的生活肯定是一场瑰丽的冒险,这是他独特的生活方式。想到这里我真的要笑出声来。
但伴随着他优美的言辞和轻声哼唱的哥德堡变奏曲的,一直是右边40岁男人刺耳的磨牙声响和熏天的体臭,但也并不至于忍无可忍,而且,更加荒诞的是我居然深深地感觉习以为常,不觉得厌恶反倒安稳地居于这种诡异的平衡之间,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诡异。40岁胖男人在梦中将他的手臂挥来挥去,喃喃地说:“我喜欢……股票……因为他们一直……像我的心肝宝贝……一样往上涨……啊涨……你知道吗……上个月有人……托我打理的那一大笔现在……已经翻……番啦……我还要再买……买买……这个……世界充满希望……女人……酒……哈哈哈……我的加州女人……我要游艇……”
“你知道……罗斯福……警长吗?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上次我看……见他和那个……叫什么来着哈哈哈……哈那个漂亮……的大毒……贩他们亲热……地在一起喝酒……还说……哈哈哈哈哈……要一起去骗钱。”
我皱起眉头,盯着他的肥胖和愚蠢,不过他所说的这些道德沦丧倒是既成的事实。上星期我还亲眼目睹一场在第五大道上的疯狂抢劫,警察不过就是慢吞吞地走过去了而已,倒是把我吓得不轻。抱着包的惊恐女人被追进小巷,不知道那包里是什么,但大家都饿疯了,如果在午夜里偶遇一具横陈于小巷中的尸体,那倒是有些值得注意。谁不知道整个纽约的金融市场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们的自由、平等和所谓幸福早就被腐蚀的金钱泡沫分解在幻觉里,因为我们一开始就错了,在不知不觉中用物质将幸福定义,这样的幸福与快乐却不会与我们发自内心的幸福与快乐一样稳固和永恒,更加不幸的是,往往在幡然醒悟之时,我们已经被物质吞没了,在欲望之海中越发迅速地下沉,也许都不会向上望一眼,一边疯狂一边黯淡下去。而这个男人到底在做什么梦?看起来他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重力,这重力将他的一切一起向下拖拽拉扯。突然他的一只胖胳膊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我厌恶地叫出了声,迅速转过头去,就让他被拉进地狱深海里去吧,我还是继续受高雅文化熏陶的好。
突然我注意到20岁绅士从包里拿出了《证券交易指南》,还有几本只有银行和股票交易人才会看的大部头,我心里一惊,他不是一个学者吗?这下完全乱了。不,不乱。我问他要这些做什么,他笑嘻嘻地说:“文学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可是经济最繁荣的时候了,新世纪才刚刚开始,战争刚刚结束我们就这么富有,谁不想趁机捞一把。我曾经还犯傻要做一个文学青年呢。Life should be richer,better and fuller!很少有人愿意耐心看我写的东西也没有人愿意有耐心,因为写作总是太慢了。当然这可能也是没有办法事情,他们觉得证券交易所里的疯狂呐喊才是对古典音乐的延续。这个时代太有趣了,你知道吗,在学校里和我一起写诗的同学去做股票经纪人的,现在都开着游艇去加州度假了。不过现在改行,一点儿也不晚。”他的表情比刚刚谈论文学时兴奋多了。
我突然恐慌了起来,刚刚那个优雅的年轻学者似乎从他身上被抽走了,更加恐慌的是,这难道不是我们黑暗的1929年吗?战争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我还是不去想这些问题好了,否则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
突然,沉睡的40岁糟老头醒来了,在他醒来之前的夜晚似乎还是温柔而美好的。但是突然他坐了起来,肥胖的头灵活一转,就像老旧的机器上了油,饿坏了的狗嗅到了生鲜的肉一样。不过说到底似乎是多年来对金钱形成的灵敏直觉可以让他在半夜灵活地醒来,神经质一样迅速走向保险柜,然后拧动沉重的锁,开启他的美好财富之门,目光被瞬间擦亮,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或者拿着手枪在偌大的庭院里惴惴不安地来回巡视。他看见了我和20岁绅士,而目光掠过20岁绅士时,好像一股怒意冲进他的双眼,好像是一只野兽的地盘被侵占一样。
他脑袋上的肉绷得紧紧的,浑浊的眼珠向前凸出来,几乎能感觉到那无礼傲慢的目光穿透我:“小家伙,你是谁,快滚开,这是我的家。”他盯着20岁优雅的年轻人,空气瞬间被搅动而形成诡异的波澜,在这个几乎幽闭的空间里,一直以来和谐的睡眠终于结束了,而且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像是一直在支撑着这个诡异情境的东西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您好,我是查理,您是谁?”20岁绅士的回答依旧保持在温和高贵的范围内,看不出一丝恼怒。
“哼,查理,小朋友,我也是查理。不过这不重要,这是我的家,现在你赶紧给我滚出去。看看你旁边的那个女人,看清楚了,那是我的老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40岁糟老头看到20岁王子的不屑,愤怒又深了一层,好像这愤怒和他梦话中暴露出来的欲望一样,是他的第二天性。
“为什么,别开玩笑。您一定弄错了,这里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女友。”20岁绅士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说“她是我的女友”时他无比确定地看着我,甚至是深情的。
“胡说八道,你快给我滚。”40岁胖子被彻底激怒了,直挺挺地站起身来。
可无论40岁胖子怎样恼羞成怒,20岁绅士都一直以彬彬有礼的言辞予以合适的回击。他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听得我耳膜发痛,我理应去阻止这场战争,但我仍旧一头雾水地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不得不。我是他的女友,我是他的老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想思考这样怪诞的现实但是我却不得不被它强迫着思考,难道这是在,梦境里?
突然40岁糟老头终于忍无可忍地挥起了拳头,穿过中间的空气,恶狠狠地砸在了20岁王子的身上。接着,他一下越过我抓住20岁绅士的衣领将他死死地摁在墙上,像发疯的公牛一样双眼通红。20岁年轻人彻底失去了用言辞回击的优势,像一件破衣服被贴在墙上一样可以任人宰割。这时,40岁野蛮公牛再次蓄积力气,用拳头准确无误地向20岁小男孩托起星辰的美丽鼻梁砸了过去。
“不要!”我终于打破沉寂失声喊了出来。那鼻梁一下子就塌下来歪在一边,细细的一缕鲜血顺着白皙的脸流了下来,突然我对40岁的野蛮人充满了敌意和厌恶。而那什么东西又猛烈地震了一下,并且开始持续不断地震动,但我意识到真正摇晃的是四周的墙,这个小小的三维空间似乎要开始缓慢崩塌了。我不能再接受这样的诡异,可20岁绅士和40岁野蛮公牛却依旧在地下扭打成一团,完全没有被这危险的状况影响。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想要分开他们,但是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走近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在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的拳头重重砸在我的太阳穴上,一下子我痛得叫出声来,捂着脸缓慢地蹲了下去。他们两个人忽然一起停下来看着我,盯着我,一模一样关切的目光。“你没事吧。”哦对了,我想起来,我毕竟是他的女友和他的老婆,是他们两个人的爱人。可还没当我回过神来,这个虚幻空间里的房顶就被愈发猛烈的震动撕裂了,一道明亮的光刺穿了浑浊诡异的空气,那光恰好照在他们脸上——在模糊的意识里我居然发现那两张脸惊人地相似,但意识越来越混沌不清……好像……慢慢地……好痛……
我确定我是昏了过去。
我更确定我一点儿也不想醒来。
1929年,确实是1929年的清晨天光穿过百叶窗帘,像一只手几乎要掀开我钝重的眼皮,我不记得这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几个清晨。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望去,曼哈顿的天空中又无可奈何地升起一轮绝望朝阳。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醒来,因为我一无所有。但我醒来了,迎接坍塌后的黎明。我疲倦地揉了揉头发,眯起眼盯着空空的天花板,光线里飘满尘埃,眼角余光瞥到了乱糟糟的床头,那儿摆着两幅照片。一幅是我丈夫20岁在大学毕业典礼上英俊的学者模样,那时候他是个浪漫的情人,那个热爱卡夫卡和纪德的年轻绅士,像嫩绿草坪之上挺拔的一棵松树,纤尘不染的西装在纽约清新的阳光下连褶皱都在骄傲地发亮。另一幅是他40岁时作为成功的股票经纪人与上流社会人士的友好合影,他们亲热地握着彼此的手,一样肥胖宽大的西装紧绷在日渐走形的躯体上显得十分立体而充满欲望,彼此的姓名在见过一面之后就会被迅速忘记,每个人的另一只手都在忙着和其他人碰杯,欢声笑语似乎要从照片里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
他们都叫作,查理。
但很不幸的是,我和查理离婚了,就在昨天,因为他太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