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外乡人

(三)外乡人

很早以前,人们把外乡人的骸骨埋葬在罗子山。那时候外乡人蜂拥到双木河来,他们身材高大,体毛旺盛,黝黑的脸膛泛着健康的红色。这已经是白痴阿丁从双木河出走近两百年后的故事,大多数人已经遗忘了白痴阿丁,更不会想到这与他有某些联系。

双木河的人们慷慨地送给他们木料,看着他们在罗子山前的河滩上建起房屋,日复一日地带着弯刀进山,不知疲倦地从荆棘中砍出路来。

外乡人守着他们的秘密,直到苍老和死亡不可避免地袭击了他们。他们把秘密带进了坟茔。死去的外乡人被活着的同伴埋进罗子山,直到最后一个老人倒在煤山前的河滩上,被好心的双木河人埋葬。

外乡人的房屋腐烂在河滩上。外乡人砍出来的山路重新被荆棘覆盖。外乡人的骸骨在夜晚的罗子山燃着鬼火。双木河的老人有了新的故事。

在外乡人的故事还没有被遗忘之前,双木河迎来了外乡人的后代。

少年记得自己是煤山长大的孩子。

他记得罗子山那场烧了三个月的大火。即使多年后他向别人述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再不愿意向别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他也不会忘记这些事情。他说:“我吗?我是少年。”他忽然发现自己记不起父亲的名字。但是没有关系,他不会再回来。

少年是外乡人的后代。

双木河的老人还在讲外乡人的故事,八十年前他见过最后一个倒在河滩上的外乡人,并从他的祖父那里听说了他们的故事。现在他坐在外乡人倒下的河滩上,给双木河的年轻人讲那时候的故事。

那是六月的一个黄昏,火烧云染红了双木河的天空,倒映在双木河上,波光粼粼,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老人浑浊的目光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变得清亮,天渐渐暗下来了,罗子山的树林里燃烧着鬼火。

听故事的人渐渐散去,老人独自坐在河滩上,他看见祖父口中身材高大的外乡人沿着河滩向他走来。

老人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八十七岁,不想再讲故事了。但是他会成为故事里的人,别人会讲着他的故事。老人这样想着,闭上的眼睛再没有睁开。

男人沿着蜿蜒的山间河流走了三天,终于找到了双木河镇,那是六月的一个黄昏,火烧云染红了天空与河面。他远远地望见河滩上独坐的老人,隔着时空的距离,他似乎清晰地看见了八十年前倒在河滩上的外乡老人。家族的记忆似乎潜藏在他的基因里,他们的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那个黄昏,体格高大的男人抱着老人的尸体走向双木河人,他黝黑泛红的脸膛让双木河的人们想起故事中的外乡人。已经没有人知道八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双木河人把最后一个外乡人送进罗子山的坟场,目睹那场葬礼的最后一个人如今已经死去。

男人带来了一箱双木河人不认识的工具和一个尚在襁褓里的男婴——那便是后来的少年。

男人在老人讲故事的河滩上搭起帐篷。那天晚上男婴的哭声响彻双木河的上空。他的哭声有点像春天里无休止的猫叫,又不太像,这哭声太惨烈,像是要撕裂双木河的静寂,尖针似的扎着皮肤。许多人彻夜无眠。

男人日复一日带着工具箱和弯刀进山,不久他结实的臂膀上就爬满了血痕。荆棘丛被男人砍出一条条路来。

婴儿的哭声日夜回荡在河滩上,恐惧笼罩着双木河的日日夜夜,但是久而久之,人们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在男人终日游荡在山野的日子里给婴儿送了些食物和水。那个襁褓里的小东西兴奋地冲人们挥舞着手臂,咯咯笑着,露出粉红色的口腔和两颗小小的门牙。

婴儿不再啼哭,双木河又恢复了数百年来的沉寂。

数百年来,双木河人的日子就是这样过下去的,双木河的水不会断流,双木河的树不会停止生长,双木河的天不会变窄或变宽。战火和硝烟不会弥漫到这里,洪水和蝗灾也总忽略了这个小小的盆地。

双木河人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带着秘密来到双木河的外乡人最终带着他们的秘密死去,人们不会好奇他们的秘密。外乡人带着婴儿的哭声来到双木河,婴儿已经不再啼哭,恐惧和不安便也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