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刺秦

(九)刺秦

昆三跨着匹灰皮小毛驴,不远不近地跟在一行十辆高头大马车后,优哉游哉地哼了段《荆轲刺秦》。

前头押车的阿禄听着了,一拉缰绳,控马在树林子里兜了半圈,绕到昆三身边来,和他并辔而行。阿禄偏头细听了听他哼的曲,道:“昆哥,我昨个才在赫生楼听过这出戏,人家邹老板唱的可跟你不一样啊。”

昆三闭着眼在驴背上摇头晃脑地骂道:“你小子得了几个闲钱,还敢到赫生楼充大爷里去,又忘了你老子娘还病着哪。”

“没忘没忘,我攒了不少钱了,等过年开春就领我娘上上海瞧病去。”

昆三冷哼一声:“是你想上上海撒欢去吧,你小子本事不大心却不小,还想到上海去,当心进了那连撒尿的地都找不着。”阿禄不敢说话了,低头听着训,昆三想了想道:“你说,邹老板是怎么唱荆轲的?”

阿禄立时起了精神,“那气势,不是讲出来的,昆哥,我给你学一段。”他四下里看看,弯腰拿过马鞍上挂着的铁刀一横托在手里,权当作是徐夫人的那柄杀秦的短刃,阿禄定了定神,一嗓子嚎了出来:“地理图暗藏着匕首宝剑……”

他一开嗓,昆三就吓得一抖,两眼一翻差点从驴背栽下来。不为别的,阿禄唱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好像是这荆轲在秦王宫中手一颤,一怀的兵器长刀短剑三叉戟都抖到了地上,只听得满地乱铜破铁咣当作响,却没一个字在调上。

“……把暴君要送往鬼门三关。”阿禄吼完了这一句,累得伏在马背上喘了半天气,偏头问昆三:“昆哥,你瞧瞧我这嗓子,怎么样?”

昆三一咬牙,字正腔圆地答了一个字:“好!”

阿禄的脸蓦地一下就红了起来,挺直了身板,一双眼晶亮亮地看着昆三:“真的啊?”

昆三又一咬后槽牙,狠狠地夸了他一句:“真的好!我正替邹老板可惜呢,要是你没吃吴门这碗饭,去拜了邹老板当师父,十年后除了你,只怕全岐城再无人敢唱荆轲了。”

阿禄当了真,叹着气小声说了句:“我娘当年是想把我送戏班,都怨我爹不让,说是下贱的行当。”他不安分地在马背上左扭右扭,手一架,做了个理须的姿势,又一抖马鞭,亮了个相。这一下鞭梢扫中了昆三骑着的那头灰驴的耳朵,灰驴不自在地抖抖头顶上一撮蟹壳青色的短毛,打了个响鼻,那德性跟昆三被人惹恼了时一模一样。

阿禄指着驴笑道:“昆哥,这驴随你啊。”

昆三一侧身,虚抬了抬脚踹过去:“放你娘的屁,这驴是母的,哪能像我。”他手背到后边,一脸坏笑地拍了拍驴屁股,道:“瞧这屁股,倒是跟朱俏一样,肥而不腻,扭起来才叫个好看。”

一想起朱俏,他嗓子眼忽然一堵,寻常荤话说出来似乎都带了点憋屈的味道,不够快意。

昆三那天气得厉害,真想直接骂进朱俏她干娘屋里,怎么在你们这喝花酒还捎带给送儿子的?下九流也有下九流的规矩,这是坏规矩坏名声的事,朱俏她干娘非得给她打个半死不可,都不用昆三吩咐,一碗药就硬灌下去了。

但昆三不愿意这样,朱俏跟了他也有小一年了。朱俏的人就像她的名一样,性子里透着股血一样的冷俏。昆三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件石榴红的夹袄,侧坐在窗台子上弹琵琶。昆三那年不过十八岁,刚从魏心那领了活,朱俏待的翠红坊归他管,他拎着铁棍来手底下地盘巡查来了,结果就死在了朱俏裙边底下走不动道了,站在下边呆头呆脑地看着。朱俏弹完了唱,唱完了笑,一松手琵琶在昆三眼前落了地,摔成两截,昆三吓了一跳,恍惚以为是朱俏要跳楼,在下面跳着脚挥手,大声说你别跳你别跳。

昆三后来想,朱俏那天要是真的跳下来了,大概也不会死,她就像一只翅膀尖上染着银朱的蝴蝶,在你鼻子底下绕一圈,就要飞回天上去了。

昆三前两天到药铺去配了副打胎的药,一直搁在他屋里。他记得朱俏再有半个月就该过生日了,等到那天领朱俏到吴门的赌场里玩去,他早找好了一溜儿的弟兄来捧场,朱俏只要进了赌场,不管她是开骰子还是摸牌九,保管她玩什么都是个赢,让她收钱收到手抖,开开心心地过上一天。

回头趁她心情好,再和她提这个事,朱俏准就松口了。

昆三迷迷糊糊地想,朱俏今年该是十八,还是十九来着?

阿禄听昆三提起朱俏,略一犹豫,拨了马趋近昆三,悄声道:“昆哥,你跟那朱俏到底是真是假啊?你要是当她是个一般婊子,不过图个睡着乐活,那兄弟我就不说什么了。你要是真看上她了,以后想领进门,那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朱俏有个妹子叫朱蓝,倒是没进这行当,不过她被贺拐子瞧上了。昆哥,那朱俏那妹子,我见过,可跟她长得有九分像……”

“进什么门?二嫂最恨这行当里的人了,我要是敢提,她还不打断我的腿。”昆三从没听朱俏提过她有个妹子,皱着眉道:“还有这回事?贺拐子几个意思?”

阿禄才要说话,见前边多寿驱着马过来,多寿大声道:“昆哥,前头去走路的钟三到现在都没回来,也没递个信过来,咱们还往前走不?”

钟三是这趟送货的队里负责探路的。

昆三一瞧天色,头顶是囫囵的灰蓝,远远的有一线亮擦着树杈垂在天边,离天黑约莫还有个把时辰。昆三道:“没事,这条路上咱们也算老熟客了,哪年不走个十七八趟。咱们再往前走一段,天黑透了再歇,明天中午就能把东西送到平城,回来找霍哥领了钱,我带你们上玉泉池玩去。”

多寿叫了声好,阿禄却道:“可是那魏……”阿禄一顿,似乎是极不齿于讲出那个名字,只是哼哼两声带过去:“魏什么的,不是知道咱们的底细吗?现在他当了曹胖子的走狗,万一他把咱们的老路都卖给曹胖子……”

昆三摆手笑了笑:“放一万个心吧你,要是真这样,二嫂还能让咱们来?她还能叫咱们活生生地去送死不成。对了,回来后你领我去瞧瞧那朱蓝。”

多寿问道:“朱蓝?谁啊?”

昆三道:“朱俏她妹。”

多寿眼珠一转,道:“昆哥,她进门你可不准抠,摆酒得像霍哥那样,好叫咱们兄弟都去。”

昆三正因着朱俏心烦,一鞭子甩过去:“摆你个铜锣二大爷!谁说我要叫她进门!”

多寿笑嘻嘻抓住鞭子:“呦呦呦,还嘴硬。前两天我在堂口西偏门瞧见她了,她还说要见二嫂,门口人拦着她,还是我替她给二嫂传了话,二嫂还见了她呢。要不是她要进门,二嫂能有那个闲情见她?”

昆三一怔:“她见魏心干吗?魏心见她了?没大耳光抽她出来?她俩说了什么了?”

多寿摇头:“我哪能知道,你回被窝里问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