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火生木鬼
昆三一怔,脱口叫了出来:“四叔?”紧接着他恨不得抽掉自己的嘴巴,人家杀了你的人拦了你的路,你还叫什么四叔。
魏昭陵似乎也没想到他会叫这么一句四叔。左眼下那块肌肉不受控地一跳,覆在那的一道疤也跟着扭动着,好像要从僵死的血肉里面钻出条恶虫来一样。
“哎……”魏昭陵低低地应了声,可却被昆三从马车后跳出来,叉着腰极快地打断:“哎你娘个头,老子给你三分颜面,你也真有脸要,叛恩负义的东西,不过在曹胖子胯下当了条狗,也敢摇头晃脑地回来咬当初兄弟……”
“你够了!”魏昭陵沉声斥道。
“……”昆三被他冷不丁地一句话吼得闭了嘴,一时忘了下面的词。他很想继续骂下去,魏昭陵眼里的沉暗像从辽远天边滚过来的夹着雷的云,以缓慢而闇默的姿态聚集密布,结成一片深哑的悲。
他隐约感觉自己方才好像说错了话,或是做错了一件事,他好像是很对不起面前这个人,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魏昭陵身后,合合堂的人握着枪从草窠中钻出来,站到路边上,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笑。
他们当然要笑,合合堂在吴门的阴影下受辱受桎多时,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把吴门的人打得像狗一样,只能缩在马车背后,缩在一地兄弟的尸首当中不敢出头。
他们当中领头的是曹胖子的一个副手,名叫杨槐,他手指头勾着枪扳机,枪在掌心里一打转,嘲讽地看着昆三:“呦,昆三爷,好久不见。列位这是怎么了,怎么不是趴着就是蹲着,是不是被剁了命根子,起不来了?”
“是被狗咬了一口。”昆三背负着手冷道。
杨槐面色一变,抬起枪口就要打爆昆三的脑袋,魏昭陵却刀柄一抬,压在了他的手上。昆三这时才发现他们一行人都拿着枪,只魏昭陵一个,腰间挂着口带鞘的长刀。
魏昭陵道:“够了,拿了货走人,没必要在这多耽搁。”
杨槐并不十分买魏昭陵的帐,枪口未移动分毫,冷笑一声:“合合堂不差这一发子弹。”
魏昭陵缓缓道:“你动他,魏心会放狗钻进你的裤裆,让你后悔投了人胎。”
昆三不合时宜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杨槐恶狠狠地盯着魏昭陵。魏心的名字对于合合堂的人说有种特别的威慑力,尤其是像杨槐这样一直跟在曹胖子身边的元老,不太能忘记九年前赵金刀死了儿子,大悲大痛,对吴门里的事撂开了手,魏心刚开始接管吴门,给他们的那个下马威——那时手底下有几个人太轻浮,没把一个寡妇当家的吴门放在眼里,酒上了头,挑了吴门的一个赌场。结果之后整整十日,合合堂的人吃饭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在碗底发现半截命根子,而同时就有一个那日里赌场挑过事的人,捂着裤裆在床上惨叫。
杨槐打了个手势,十几把枪端起来,对准被围在当中的吴门押货的伙计。
杨槐皮笑肉不笑地道:“算你们命大,我们今个只拿货,留你们几条烂命,回去窝魏心怀里哭去吧。”
魏昭陵抱着双臂在一边,冷眼瞧着。
昆三忽然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昆三有一刻的迟疑,在他犹豫的这一刹那间状元已经扛着弩站了起来,“放屁!吴门就没有丢了货还站着回去的弟兄!”悬刀一动,他的弩箭射出去没入杨槐的左眼,杨槐惨厉地痛叫了一声,连开三枪,状元的弩掉下来砸到地上,昆三扑过去,只来得及抱住他满是血的身子。
场面立时失控,刀枪并起,惨叫连绵。
杨槐手下的人因忌惮着车里的货,开枪到底缓了些,因此换来一蓬蓬的血,和握着枪落到地上的半截断臂。吴门人却倒下得更快,子弹打进身体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昆三不知道,他一直抖着手搂着状元,俯下身,把耳朵贴在他带着血沫的嘴唇上,竭力想听清状元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状元说:“昆、昆哥,别哭,我挺高兴的,今早上二嫂给了我两百块钱,叫、叫我送到家里去。”
昆三蓦地变了脸色。
他半跪着,抽刀挑开马车上的捆扎着货的一厚层草盖子,挑开牛油纸,挑开捆货的绳子,一刀直直插进车辕当中去。然后他搂着状元咽了气息的头,嘶声恸哭。
风一过,一张张雪样白的生宣被刮得飘起来,游游荡荡地飘浮着,最终打着旋落到舔血的刀尖上,落到满地未寒的尸骨上。
满车的生宣纸。
十车的生宣纸。
只剩一只眼睛的杨槐也傻住了。杨槐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吴门只剩下一个昆三。
原来竟是为了这十车的生宣!
杨槐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拿枪抵上魏昭陵的脖子,魏昭陵却一翻腕,先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杨槐声嘶力竭:“你他妈的玩我?”
魏昭陵道:“我只说他们会走这条路,没说他们会带着货走。”
杨槐捂着上眼,指缝里透出一股股地血:“好,你有种,你最好到曹爷跟前也敢这么说。”他甩开旁边扶着他的人的手,一指昆三,道:“给我宰了这小子!”
那人手里虽然拿着枪,却下意识地往腰后摸刀,魏昭陵的刀锋却已逼了过来:“别动他。”
杨槐冷笑道:“怎么着,他叫你一声四叔你就下不去手了?你可真是一条忠心不二的好狗。”
魏昭陵道:“你只剩一只眼睛了,却连命也不想要了吗?”
杨槐狠狠盯着魏昭陵。最终他垂下了手,打了个手势。
杨槐走了。
昆三仍半跪在那,怀里抱着状元。
魏昭陵刀入鞘,走到一辆马车边上,两根指头拈起一张薄薄的纸,对着月亮一比划,中心印上个朦朦胧胧的弯牙月影。魏昭陵叹了口气:“魏心真的够聪明。
“她知道我熟悉吴门,必然会把你们常走的这几条路都告诉曹鸿,所以她用了十车的纸和十几条命来绊住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出发的同一时刻,真正的货已经走上一条新道,运送出去了吧。
“够聪明,也够狠。好,好,否则她也当不了吴门的家。”魏昭陵拊掌叹赞,语气里是说不清的惆怅。这惆怅已经经历了很多年岁的摧折,所以昆三听不懂。昆三也不想听懂,他此刻不想听到有关魏心的任何话,他只是像被掏去了心一样枯坐在那。
魏昭陵用裹在刀鞘里的刀尖拍了拍他的脸,“怎么,死几个人就把你吓傻了?你爹一世英雄,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的儿子。”
“我爹不是什么英雄。”昆三解了外套,用袖子擦着状元被血糊满的脸,低声说道:“他只是个江湖草莽。”
“是魏心教你的吗。”魏昭陵冷笑,“是赵金刀毒杀了你父亲,你知道吗?”
“你是为了我爹,才杀赵家一家的吗?”
“是,当年我们兄弟四个在磕头结拜,皇天后土有证,同生死共富贵,可是没想到这富贵能泼瞎了人的眼。”魏昭陵蹲下身,看着昆三的眼,一只手半举在空中,似乎是想摸一摸他的发顶,最终却没有动,只空空地悬在那:“我很对不住你。我忍了很久,准备了很久,但终究是选在了最错的时候动了手。我没能杀得了赵金刀,也没能把吴门交还到你手上,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父亲。”
“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过了,”魏昭陵的神情肃穆而疲惫,像是绝望已久的困路旅人,遇上了久违的、缠在烟尘里的光,“他是个英雄。”
“或许是吧。”青灰色柔软的棉布一点一点细细摩擦着状元的脸,但那血好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温泉水,昆三不断地擦净,却又不断地涌上来。他把状元的脸都抹花了,好像是盖了一张朱砂打底赭石作间的脸谱,揭了这脸谱,还能看见状元一张带笑的脸,满眼都是拿了魏心给的两百块钱的喜悦。
昆三不太能理解,站在魏心那个位置上,看着堂下一排排站着的发誓要为她卖命的兄弟,却只当是满眼一蓬草芥,随意生杀,是怎样一种感觉。
大概她很得意吧?
“嗯,我有爹。”他扯出脖颈上挂着的那条细红绳,玲珑剔透的玉佛坠一荡,悬在他心口处,又被他握在手里。昆三道:“可是我从没见过他是什么样子。我在蓝田里长大,在岐城里混日子,水陆庵从老到小的尼姑,岐城里卖山核桃的牟大爷,卖胡辣汤的陆娘子,算命的老余,珍奇斋十八大爷,翠红楼朱俏,吴门上下,霍九,韩阔,状元,多寿,阿禄,钟三,全都是我的父母兄弟。”
“我不会眼看着他们死。”
“魏心和赵金刀也一样。如果你想挑拨我和吴门,那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昆三忽然咧着嘴笑起来,露出一排银凉凉的牙齿,右边一颗虎牙突兀而尖锐,像是生生从某种猛兽嘴里拔下来,又硬插进昆三的牙齿缝里的。昆三道:“我很早之前就想明白这些事了。”
昆三半拖半抱着把状元的尸体放到马背上,他安抚地捋着马鬃,道:“你们都去做英雄吧,我不乐意做。”
昆三折腾了许久,终于把十几具冒着血滚着土的尸体都抬到了马车上,昆三牵来他那头肥肥的小灰驴,翻身上去,却两眼一黑,差点摔下来。魏昭陵扶住了他的腿。
魏昭陵擦着了火柴,点起一支纸卷的旱烟,猛抽了一口,道:“回去和魏心说,她安排一条新路出城的那批货,我要了。”
魏昭陵又喷出一口烟,缭绕的白烟挡住了他的眼,他仍站在那条路上,静静看着昆三和满车的死人骨,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他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