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白若凡
女,陕西延安人,西北大学文学院2013级学生。诗歌《沉默》《熄灭之后》入选西北大学“抒雁杯”青春诗会优秀作品选。很难把自己放置在书面的叙述之中,喜欢隐藏在意象背后,狂欢或沉默。
羊二爷的三弦很久没响起来了。
凉山上的清水观愈发清冷了,殿内的菩萨褪去了往日烟火下的神秘模样,供桌上的贡品也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羊二爷就倚在供桌的木腿儿上,呆呆的样子就像坐在地上的泥菩萨,不知日月,不问世事。
要是以往清水观香火旺盛的时候,羊二爷便会翻出箱底的半旧中山装,拎着那把被他唤作“心肝儿”的三弦,从山下的家中慢慢悠悠晃到山上的清水观,习惯性地掸掸衣服下摆的尘土,这便表明二爷的表演就要开始了。熟识的陌生的香客在送完香后,往往都停在二爷的周围,听着二爷如痴如醉的表演,无不赞叹称绝。年轻的道士小乙也放下香案上的活,入迷地望着羊二爷的方向,全然不似平日里呆傻模样。
羊二爷的三弦从不幽怨哀绝,指尖的轮转像弹拨着山河,二爷只是弹,与三弦相配的词从未唱过,没人知道,也从未有人问过。一曲弹毕,无论旁人怎么相劝再来一曲,二爷也不理会,至于那些善男信女们投来的钱,二爷也是视若无睹,施施然穿过人群,拎着他的“心肝儿”走到殿前,朝内喊一声:“老和尚,我走啦!明天再来!”
“道长,道长,是道长,道长不是和尚!”
羊二爷也不进殿,慢悠悠地晃下山了。
退休前的羊二爷全然不似现在快活,或者说,现在的羊二爷也不算快活。羊二爷的儿女虽已成家,可从年轻到现在,除了和三弦相伴的短暂时刻,他一点也没快活过,虽然二爷从未觉得自己不快活过。羊二爷不姓羊,因为长着一张活脱脱的山羊脸,排名老二,大家便叫他羊二爷。羊二爷的不快活,要说到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还是饥饿的时代,久到人们都忘记了什么是饿的滋味。羊二爷中年丧了偶,但生活倒也过得下去。旁人看他一个人孤孤零零,便把比他小十岁的外县女人介绍给他。外县遭了灾,女人家里听说能吃饱饭,便毫不犹豫地把女儿嫁了。邻里好事的泼皮们觉着新嫁的羊二奶奶看起来至少比山羊脸的羊二爷年轻二十岁,便“羊二嫂,羊二姐”地乱叫起来,时间久了,邻里都琢磨出味来,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像嚼萝卜根一样,传出许多腌臜事来。
羊二嫂嫁给羊二爷以后吃饱了饭,腰肢也渐丰满起来,在大多数人吃不饱的小县城,谁身上多一两肉被眼尖的人瞧见了都是一碟下酒的菜。羊二嫂也是个泼辣的人,听见风言风语就是一顿骂,在羊二嫂的身上,骂人是一门绝妙的艺术,再剽悍的山野村妇,遇到羊二嫂也会败下阵来。
嫁给羊二爷的第二年春天,羊二嫂丰满的腰肢再也没被当作下酒菜,被代替的是羊二爷的第一个女儿大北,接下来的几年,羊二嫂的肚子再也没瘦下来过,等到五个儿女会跑会跳的时候,羊二嫂真正地成为了羊二奶奶。羊二奶奶是老羊家的大功臣,至少羊二爷对羊二奶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虽说五个孩子着实让羊家的生活不似从前宽裕,但羊二奶奶回娘家带的大包小包也足以让娘家人羡慕。
多年前遭了灾的羊二奶奶的娘家,光景依旧不好过,在旱年吃饱肚子还是个问题,于是从娘家回来的羊二奶奶哭哭啼啼,饭不做了,孩子也不管了,一天天抹眼泪叹大气,向邻里哭诉她一个嫁在外县的女儿不济事,娘家的弟弟妹妹在田头饿得哇哇叫。羊二爷是有心无力,眼看五个儿女要吃要穿要上学,一家七张嘴全凭着他,他知道妇人家要面子,羊二嫂回娘家带去什么他从没吱过声。可时间久了,终究受不了妇人家的唠唠叨叨,哭哭啼啼,拎着他那把破三弦上山去图个清静。羊二爷成天不着家,羊二嫂的怨气更重了,孩子是全然不顾了,不梳不洗地躺在床上,表示对羊二爷无声的抗议。羊二爷知道,羊二嫂不再满足回娘家时的片刻“风光”,而是要他去填饱娘家人的嘴。
没了爹娘管的五个儿女像放出圈的羊,在山沟沟里成天晃悠,谁也不想回那个既没爹又没娘的家。山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新坟旧坟,每到旧历的节日,前来祭祀的人络绎不绝,用来祭祀的肉类果品推在坟前的供桌上,没人管的野孩子会躲在杂木丛里,待人们下山后,大口大口吞咽送给鬼魂的食物,谁也不会在意吉不吉利,也许明天,他们也会成为这大山里的孤魂野鬼。羊二爷的五个儿女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活人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谁还会管死了的人呢?作为大姐的大北,带着她的弟弟妹妹们,游荡在山沟沟里,随处可见的土馒头前,只有疯长的杂草,好像要包裹住坟头,把还未投胎的鬼魂禁锢在坟穴中。而大北他们并不觉得害怕,山头那边总是能传来父亲的三弦声,他们坐在酸枣树下,一边摘酸枣吃,一边听着最美妙的音乐,可是大北可以听出父亲的不快活,她和父亲一样不快活,她厌恶母亲疯狂地搜刮家里的粮食去填饱她饥饿的娘家人,厌恶那个麦色面皮的手艺人每天在父亲去清水观的时候路过家门。
在山头的清水观里,羊二爷还是穿着他那破旧的中山装,咿咿呀呀地拉着三弦。老道士依旧待在殿内,小道士小乙还是那副傻呆呆的模样,只是面容清瘦不少。观里没有一个香客,也不再烟雾缭绕。羊二爷的三弦声停了。
“二爷,怎么不拉了?”小道士笑嘻嘻地望着羊二爷。
羊二爷不说话。
“该不是想羊二奶奶了?”
“小和尚懂什么,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我不信,来清水观的姐姐奶奶们可不少。”
“你今天倒是不傻。”
小乙低下头嘿嘿地笑。
“哎……日子还得过。”羊二爷长叹一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走到殿外,朝内喊一声:“老和尚,我走啦!”今天老和尚没有回应他。
羊二爷顺着山路,缓缓地走下山,他望见大山们起伏延绵,大喊一声,大山们便回他相同的一声。羊二爷在想,大山里面到底是层层叠叠的黄土还是鬼魂们的洞穴呢?而山里的大北,听到父亲的三弦声断了,莫名地害怕起来。她看着坟前干干净净的供桌,感到从未有过的饥饿,便拉起弟弟妹妹的手,沿着蜿蜒向上的山路急急地走。
大北望着山头上快要沉下去的红鸡蛋,迷迷糊糊地想:那半块被她偷偷种下的杂粮馒头,明年春天,到底会不会发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