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猪头
霍九儿子洗三那天,流水宴摆了半条街。
霍九早年下边受过伤,大夫瞧过了,说可能不利后嗣,果然他都四十了,姨太太一房接一房地抬过门,也不见谁给他下出个蛋。昆三有时都替他愁,霍九那万贯家财,等他死了都不知道该留给谁花。
霍九绝对是吴门帮里屯财最多的人。当年他在西南坐镇,一条马道,叫吴门帮一口气吃进去座金山,赵金刀五十大寿时,连督军府的人都要上门祝寿。霍九喂饱了吴门,万万没有饿着自己的必要。
难怪从霍九六姨太怀孕的那日起,就有不少私下里打算拜霍九做干爹的小子哭断了肝肠。
昆三吃得腮帮子上都挂上了油花,缠着霍九要亲他儿子,霍九一脸嫌弃地给他推开老远,昆三又凑上去,道不给亲干儿子就亲他。霍九听着那句“干儿子”还没反应过来,昆三脖子一梗:“怎么着,不认我这干爹啊。”
霍九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搂住他的肩,一把抱住他,道:“好,认你当干爹,从今天起我儿子就是你儿子。”
昆三听着霍九的声音粗哑哑的,拍了拍霍九的后背,笑道:“怎么了九哥,得了个儿子就高兴得哭了啊?丢不丢人你,日后嫂子还得给你生一串娃呢,儿子闺女都有。”
他想抬头看一看霍九的脸,可是霍九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肩膀上,死活不让他动。
霍九把昆三领到屋里,担心孩子小,怕受风,洗三宴客也没抱出来。屋门口还挡着厚厚的门帘,挑开一条缝,霍九跟昆三两个大老爷们贴着门框进了屋。看着霍九八尺多高猫着腰轻手轻脚的德行,昆三跟在他后边,憋不住地想乐。
霍九回头瞪了他一眼,昆三连忙捂上了嘴。
霍九他儿子小小的一团裹在红底蓝花的襁褓里,脸蛋白嫩嫩的,玉娃娃一样精贵剔透。
霍九手臂僵硬地抱着他儿子,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摔掉了或者捏碎了。昆三探头过去,一根手指头伸过去戳戳干儿子的脸蛋,霍九喝了他一声:“别掐脸,娃娃该淌口水了。”
昆三问道:“九哥,咱儿子叫什么名啊?”
霍九随口道:“还没取呢,大名金贵,怕压了身,小孩子长不大,等过了周岁再说吧。小名叫猪头。”霍九低头拿下巴底下的一圈细胡茬扎了扎猪头的额头,看着猪头吧唧吧唧嘴,一脸惊奇地对昆三道:“真是稀罕玩意,刚上下来那会我看着皱巴巴的,丑得没一处像我,这才两三天的功夫,就长得白白胖胖的了,鼻子眼睛哪都像我。”
昆三瞅了瞅霍九那粗眉扩眼,一脸糙肉,捂着嘴笑得不停。
昆三从屋里出来,一眼瞧见魏心站在院门口那颗老酸枣树下,正和吴门车行的管事贺拐子说着话。
贺拐子是个跛子,说起来他那只废腿还是拜魏昭陵所赐。
九年前魏昭陵大杀赵家人那天,他正和赵金刀的老儿子在赵家后院里给看门的老狗刷毛,魏昭陵提着刀杀过来,贺拐子还没明白是怎么个事呢,血性一上了脑子,扑到赵四身前踹他一脚,给赵四踹跑了,结果他却没躲过魏昭陵那一刀。魏昭陵起刀本是刀尖冲着贺拐子后心窝去的,那一剜一挑,眼瞧着就要把贺拐子心都给挖出来砸到狗头上,可魏昭陵硬生生克住了刀势,刀刃虚让过贺拐子的脊背,最后砍到他的腿上,贺拐子这才保住条命。
贺拐子眼睁睁见着魏昭陵砍死了赵四,又废了自己一条腿,他是恨透了魏昭陵。
昆三贴着院墙根走过去,听见贺拐子龇着那断了一半的门牙,怒气冲冲地吼道:“……恨不得生吃了这帮孙子的肉!”
魏心喝道:“住嘴,有什么事回帮里说,在这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子。”魏心往院里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别冲了霍九家的喜事。”
贺拐子一顿他手里的木拐杖,咬牙切齿地道:“二嫂,他们坑了咱那么多弟兄,你可别告诉我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不服,不服——”
昆三抽出耳后别着的大前门,塞到贺拐子手里,拢着火给他点上,嘻嘻一声笑道:“贺哥,什么事啊,你不服?”
贺拐子看了眼魏心,闷声不说话。
“阿昆。”魏心摩挲着腕上的玉手镯唤了他一声,昆三忙狗腿地凑过去,递上烟,魏心接了过来,夹在手里,道:“你最近忙什么呢,都瞧不见你人影了。”
昆三嘿嘿笑:“也没什么,就这转转,那逛逛。”
魏心道:“老大不小了,别整日整日地胡闹了。”
昆三想了想,试探着道:“二嫂有事吩咐?”
“嗯。”魏心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