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委骨蓬蒿乱
昆三还要追问,阿禄却又放着嗓子嚎了起来,活像只离了水猛力打挺的鲤鱼似的,大尾巴一抽就打断了他的话。
“想昔日真叫人心如刀绞——”
多寿双手松了缰绳,捂着耳朵大笑道:“阿禄你招鬼哪!”
阿禄才被昆三一通胡扯夸到天上去,这会听多寿笑他,两腿一夹马肚子,甩着马鞭就要抽他。多寿连忙避开他,一溜烟策马跑到队伍前头去了,边跑还边大喊:“不得了了,咱阿禄还穿上戏袍要当角去了——”
阿禄在后边猛追他,马蹄子扬起一片土,一下让昆三迷了眼。阿禄在马上颠得散了气,腔调高而破碎,一颤一颤地唱道:“他得寸又进尺罪恶彰昭——”
昆三揉着眼,又想笑他又想骂他,却忽然发觉在这歪腔滥调里听出一股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壮慷慨。大概是因为太好笑了,笑久了,就不自觉地从肺腑间应和着鸣出铿锵的悲声来。忽然一行泪淌了下来,眼前清亮了些,想必是把眼里的细沙尘给冲了出来。昆三接起了秦舞阳的词:“到如今俺燕国大祸又到,怎忍看众黎民委骨蓬蒿——”
“砰——”
跑马在车队最前端的多寿忽地从马上飞了出去,他身下的马一个趔趄,半个马身子都折到空中,而后庞大的躯体才以一个诡异的扭曲的姿势砸到坚实的土路上,它倒在地上犹抽搐着折断的腿骨,用马脖子蹭着铺满砂石的粗硬的地面,发出呜咽的鸣声。而离多寿只有三四步路的阿禄腰间炸开一个血花,他一歪身子,从马背上滚下去,顺着缓坡骨碌骨碌两圈,直撞上路边一株黄杨的树根才停下。阿禄的马受了惊,发疯一样踏着从马背上摔飞下来的多寿的身子跑过去。
多寿被马蹄踏断的肋骨戳入肺脏,血从他牙齿缝里涌出来,顺着嘴角淌下来,多寿歪过头,他恍惚是见昆三摇摇晃晃地抽着他那匹小灰驴往这边跑,多寿想笑,昆三这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他一咧嘴,更多的血涌了出来,糊满他的牙齿,在昏明暧昧的天色里他看起来像不得超生的厉鬼。多寿动弹动弹手指,他想朝昆三摆手,和昆三说昆哥你别过来,前头有绊马绳子,有埋伏,你快跑。
他记忆的昆三是很怕死怕疼的。有一年昆三拉着他跑到魏心屋后的小花园里偷花,他手刚摸上一朵水红的玫瑰,魏心忽然推开了窗,吓得昆三腿一软,一下子趴到了花圃里,一根玫瑰刺扎到嘴唇上,昆三一嗓子嚎到石破天惊,比早起打鸣的鸡都响亮。
可是昆哥你今天怎么就这么蠢,你还往前冲什么冲,赶紧打马往回跑啊。多寿有那么多话想和昆三说,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昆三几乎分不清那道极痛极怒的马嘶鸣声和骇人的枪声到底是哪个先响起来的,他已经无暇去分辨这些了。他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从最后面冲上来,一面大喊:“停下——都后退——”
车队已经乱了,走在前面的人看见多寿和阿禄出了事,想勒住马的时候已经晚了。子弹从两面的密林子里射出来,带着火光乱飞,或打在马身上,或打进人的脑袋上,或从间隙间穿过,飞射进对面的林子中。稍错后一段路的吴门人急忙抽出马刀,翻下马冲进路侧的林中,可马刀在这时是无用的,一脚踏入林的人仿佛被困死在老树的虬曲缠环的枝叶当中,成了子弹的活靶子。
惨叫声不断传来。
不过是一句“委骨蓬蒿”落地,已经全乱了。
昆三眼睁睁地看着吴门帮的兄弟一个一个倒下,他觉得手脚都被人绑在了一处,除了脖子能直挺挺地喊出声来,他毫无办法。
他不熟悉枪。吴门上下只有韩阔一个人佩枪,据说魏心为了给韩阔弄把枪,特意找了个算命的瞎子来哄赵金刀,叫瞎子当着赵金刀的面细细摸着韩阔的手腕和指尖,然后一拈胡须说这双手命定里就是使枪的,叫他拿了枪,保准能替赵二爷震住所有宵小,鬼怪再不能近身。赵金刀这才点了头。
昆三不知道魏心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枪阵,这样密集的杀伤。
或许魏心是知道的。但对于在岐城盘踞几十年的吴门来讲,它有许多老旧而霸道的规矩和道路,它蒙受了许多这种老旧所带来的荣耀,也承受着随之而来的桎梏。吴门里许多人甚至还没有见过枪,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枪,从哪里弄来成批的子弹来供你练枪,谁来教你瞄准谁来教你装弹,这都是问题,这些问题绊在那,很深很久了。
又或许全部的原因只不过是霍九说过一句话。
昆三想起霍九看过韩阔对着靶一发一发子弹打出去又一发一发脱靶时轻笑的样子,霍九说,糟蹋这么多钱,竟还不如我一口带锈的刀。
吴门是使惯了刀的。
但今天,刀败在了这里,人命也赔在了这里。
昆三牙根都要咬出血来。他禁不住地在想,如果魏心在这里,她要怎么办?
“稳住马!把马车横在两边,活着的人聚在马车后,状元,拿你的弩!”昆三大声下令。
一片纷乱中马车被挡在路边上,吴门的人蜷缩在中央,权当作小小的屏障。绰号叫状元的小子一把扯下马鞍上挂着的瘦弩,伏在马车下一拨悬刀,一只短箭嗖的一声射入林中。他的准头很不错,昆三在一片枪声轰鸣的间隙里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哀嚎。
马车被当作屏障之后,枪声暂且歇了一下,风从林深处而来,枝叶声簌簌,夹杂着些微的人语声。昆三想对家可能是在忌惮马车中的烟草。劫道都是为了货,杀他们这些人没什么意思。
昆三喝道:“哪路上的!敢杀老子的人,却不敢叫老子看看你的脸吗?还是你那脸长得和屁股一样,不好意思挂出来见人?”
天渐暗下来。这条淌着人血的黄沙土路上在昆三话音落后出现了片刻的静默,像突然被一层坚厚的寒霜从天脚至车辙都冻了起来,连带着昆三的心窝上的血都被冻了起来。冻成一片浑然黏连的阴幽的空路,风阒寂,一时窅渺。
“呵。”一声低而沉缓的轻笑传出来。林中一阵窸窣,路边半人高的蒿草一分,一个人打头钻了出来,穿着一身黑褂子,脸上是横纵错杂着的数道狰狞盘蜒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