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少年天涯

(六)少年天涯

罗子山的那场大火连续烧了三个月。这时候的双木河镇草木凋萎,燥热不堪,孩子和女人的哭声不绝于耳,阴沉的煤烟笼罩了整个双木河,连河水也变得浑浊不堪。

琴子和小文在这些天里形影不离,她却对眼前的少年感到十分陌生。他的面庞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轮廓分明,嘴唇上布满青色的胡茬,他的声音也不再有孩童的稚气尖细,而变得低沉沙哑。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却好像是一切都变了。十八岁的琴子第一次感觉到小文的世界她无法触及。

他们同样为这场大火感到悲哀。她是爱笑,爱热闹,爱美丽的衣饰和人们的赞美。十年前,她想把河滩上那个沉默的男孩拉进她的世界,十年后,男孩已经长成少年,他们终究还是在不同的世界。琴子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沉默和悲哀。

小文坐在木屋前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满脸悲伤的人们,看着他们驾着马车陆续离开双木河。他的右手被琴子紧紧攥住,那只柔软的手隐隐让他感到不安。

一个面貌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男人在离开前对他说:“小文,跟我回家吧。”小文感觉琴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手心满是冰冷的汗水,小文转过头看到一双潮湿明亮的眼睛,于是他坚定地对男人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双木河了,是为了琴子,为了消失在罗子山的父亲,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不能离开。

少年小文沉默地目送最后一个人离开,他握紧琴子的手,小声但坚定地说:“他没死。”小文不相信那个男人会甘愿这样死去,他一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沉默地活着,带着他无法被拯救,也不愿意被拯救的孤独。

少年小文凝视着琴子小鹿似的美丽眼睛,他在想:“如果我愿意,我会为她修建双木河最美丽的木屋,种满淡紫色的藤萝花,我们就住在那所小房子里,谁也无法打扰我们。”

并没有人告诉过他木匠伯维的故事,又或者说,历史就是在某些巧合中奇妙地产生的。少年小文不过是在偶然中跟随父亲进了罗子山,那天父亲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他们见到一座年久失修的孤坟。那是四月的某天,孤坟旁疯长的藤萝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

小文是第一次见藤萝花,它们却从此留在了他的梦里。现在,他想把这个美丽的梦送给一个美丽的姑娘,却不知道在数百年前就有一个人在做着同样的梦。然而这个梦对于小文和琴子来说都太迟了,这一切,从小文的父亲在罗子山挖出第一块煤就决定了。

“琴子,跟我走吧。我们离开双木河。”少年小文此刻握着琴子温暖潮湿的手,却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淹没。他感到那只手在挣扎,不安却决绝地离他而去。

“琴子。”少年小文想起消失在罗子山的男人,在某个平常的夏夜,那时候罗子山的鬼火不息地燃着,小文和琴子在河滩上分别。男人已经从罗子山回来,高大的身躯倚靠在门框上,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她。”

这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还是个孩子的少年小文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这句话的意义。

“我不会离开琴子,因为琴子喜欢我,我也喜欢琴子。”他还记得自己对男人说,眼睛里满是不可一世的坚定。

七年后,男人已经消失在罗子山,这句话却终于变成了现实。

第二天人们看见双木河漂满美丽的衣饰,它们属于十八岁的琴子。有人在天亮时看见琴子坐在河边,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扔进双木河。然后人们发现,少年小文离开了双木河。

那是一次双木河人无法理解的出走,抛弃父亲长眠的土地,抛弃美丽的琴子。总有人想到残留在记忆中的白痴阿丁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少年小文的出走就是历史的重演,恐惧慑住了人们的心魄。

罗子山的大火熄灭的那一天,人们捣毁了少年小文的木屋,并用三个月的时间毁掉了人们用两年时间修好的路——这是双木河第二次被抹杀的历史,在这之后出生的孩子都被告知寸草不生的罗子山自古就是这个模样。

再没有人可以顺着那条破碎不堪的路走到双木河,包括数年后的少年小文。

那些亲见罗子山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外乡人也对此绝口不提,我们现在知道的有关双木河的故事来自一个在川北四处游荡的疯女人。据见过她的人说,那是一个美丽而憔悴的女人,她在少年小文的木屋坍塌之前逃离了双木河,一遍遍向人们讲述着双木河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也没有人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你无法从她美丽的眼睛里读出任何东西,直到某一天女人向人们说起她和一个叫作小文的少年的故事。“我在找他,我会一直找他。”这是女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多年后,双木河已经成为川北坊间流传广泛的故事,某一天你会在古旧的茶楼里看到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泫然涕下,他也许是消失在罗子山的男人,也许是再也回不去双木河的少年小文。这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一个与双木河无关的故事。

*本文获全国大学生第四届野草文学奖邀请赛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