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结局

(十八)结局

魏心跪在黏连的枯草与翡白的折蓬中,她的身子向后仰至极低极低,仅靠一双臂撑着。垂落的发梢顺着那欹斜肩头滑下来,倏尔一蓬发如断弦般一颤,惊飞了乱枝深处幽蛰的灰蛾。

魏昭陵跪伏在她身上,从她的额角吻起,至眉骨,至唇边,至脖颈,至两乳之上,至港湾。他像个醉鬼一样急切而不得章法,他被颠簸着,时近时远,在魏心的欢愉的喘息声与空寂的眼之间漂泊,了无归处。

这漂泊终于令他厌倦了。魏昭陵起身,披起了衣裳,魏心却用腿勾上了他的腰。她躺在霜草间,用手握紧了魏昭陵。

魏昭陵的眼神渐渐清明。他们像是刹那间颠倒了角色。魏昭陵从这危险的放纵之中挣脱出来,却顺手退了魏心进去。他不肯再弯下腰,只是半跪在那,笑着看魏心。

魏心有些怕。

她低声问:“你真的回来吗?”

“比黄金真。”

“我感觉到黄金越来越多了。”

“嗯。”

“你们在卖吴门的产业,你和赵爷要那么多黄金,想干什么?”

“从洋人手里买枪啊。”魏昭陵替魏心披上了衣裳,把她头发间的枯草一根一根地摘掉。“要打仗了,你怎么知道,赵金刀不想分一杯羹,从此在岐城划地为王呢?”

魏心笑起来:“我不信。”

“你告诉我,”魏昭陵的手按在她的脑后,舌尖舔着她的眉尖:“萍生平时喜欢都吃些什么?”

赵金刀倾空了家业,最终也没能见到一杆洋枪。因为他的黄金在运出城的时候,被魏昭陵带着马队截下来了。

魏昭陵把黄金送到了一个人手里,他抽着纸烟,眯起眼远远瞧着岐城外无数的连绵青山,“我对不起冯先生。”

冯得意的老师没有答话,魏昭陵自顾地说下去:“虽然晚了些,但总归是没有失信。冯先生葬在哪了?”

冯得意的老师合上了眼,“他的脑袋悬在督军府门口,你没瞧见吗?”

1926年5月,镇嵩军围城,岐城内绝粮。

1926年9月,镇嵩军五百人急袭南城门,无人生还。

1926年12月,国民军联军驻岐总司令部成立。

这时候昆三已经不在岐城了。他跟着十八大爷一同回了北平,十八大爷到底被他老泰山打断了腿,好了伤后日日在四合院里唱皮黄,吵得昆三烦不胜烦,昆三抱着霍九的儿子站在院门口逗鹦鹉,霍九的儿子才学会说话,咿咿呀呀地跟着唱,气得昆三瞪眼。

昆三刚来北平的时候住不惯,被十八大爷揪着耳朵吃了碗炸酱面之后,也就慢慢习惯这发甜的味道了。每天日头将落下的时候,他抱着猪头在门口给几个半大的小子将岐城的老事。

多年之后昆三回了岐城才知道,当年进赵金刀家门的果然是朱俏。朱俏的孩子到底没生下来,镇嵩军破城的时候,她连口饭都没得吃,她舍不得孩子跟着她受苦,夜里投了井。

至于吴门,早没了。昆三想。

毕竟魏心是那样烈的人。

岐城还是那个样子。

都多少年了,北边几省都是一样乱,一会儿说要拥护大总统,一会儿说要拥护新大总统,一会儿说还是要原大总统,还有人干脆说起了还是皇帝老子万万岁好。都督更甚,三天换俩,五天换仨,留长辫子中过进士的,一口鸟语洋腔的,爱遛鸟的爱斗蟀,爱盖别苑小行宫的……形形色色,轮番登台,简直比台上的折子戏还精彩。

幸好,岐城人打千年前就是看戏看惯了的。天下就一个,皇帝轮流做。岐城地在西北,有山有水有高楼有佛寺,山根下还有一溜儿的王孙冢,紫气深重,皇帝老子都爱携家带口在这垒窝。天家每换一回姓,都得对天子脚下的庶民好生驯化一番。问题你驯化是一回两回尚且能忍,你驯化了十三回了,烦不烦。时日久了,这血脉都生得变了性,温驯之下是不声不响的执拗,同其他地方的人不一样。哪怕你捏爆了他的血管子,他绕个弯,也还是要自顾自淌下去的。

昆三就是这样的老岐人。

岐城的规矩从来不是头顶的当权者贴出的皇榜大告示,它是从一万三千里土地上超拔出来的,从青砖和黄土烟尘中蒸腾出来的,不管你是外乡人还是浪荡远游归来的老乡亲,进了城门先一阵西北风,铺头盖脸给你罩上满面的黄沙,这叫下马威,这叫城道。

*本文入选第三届豆瓣阅读大赛决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