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炉
成丹彤
女,西北大学文学院2013级学生。因钟书而从文,爱好学习语言、辩论、篆刻、茶艺。
我们很多人已经多年不用火炉了。但有些人仍然坚持用。
陈家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好叫的名字,老大叫成娃,一般一个家族老大的发展也就往往给这个家庭奠定了基调,所以老大总是被寄予了贫寒人家渴望时来运转的希望。老二叫好娃,有一些品格不能用一些具体的词来概括,但就是让人舒服,让人欢喜,让人觉得好。老二喜欢养牛,身上总有一股牛棚里的味道,不大说话,用他媳妇的话说,“半天撞不出个屁来。”剩下最小的女儿,实在欢喜得不得了,老大年轻时在外面上班,每天骑几十里路摸黑也要回家,说是想看看妹子,实在爱得舍不得。后来大家就叫她“都爱”,这不能用普通话读,那样读的太文雅,不适合这里的人们,这里的人发音前还带有一个“额”,一下子这音就粗重了很多,像是人爱得发了狂,着了魔,爱成了畜一样才会发出的饱食后从胃里、血液里哼哼叽叽出的沉重的满足感。每天家里把饭煮熟了,就站在巷口,对着夕阳,身后是刚做完饭升起的烟,陈大妈拉长了嗓子,铆足了劲,“爱儿,爱儿”,这被多少柔情故事百用不厌的词在这里被吼叫出来,赤裸裸的爱意被这样不害羞地直白地表现出来。
陈大妈没有婆婆,于是她就不是一个好媳妇,刁婆婆可以培养最标准的媳妇,直到有一天她自己变成了刁婆婆,一个小女孩总是在家里可以看到十几年后的自己和几十年后的自己的模样。别的媳妇和婆家怄了气,坐在村头的大石头上抹眼泪,陈大妈扯着她的花棉袄往家拽,日子都是要忍着过的,争个谁是谁非那还了得,更多的时候人们忍一会儿就会忘了,日复一日的辛苦日子足以吞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媳妇们看看村头快要落下的夕阳,空气中有安逸的味道,人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干得了残忍果断的事情呢?离家出走,回娘家,都是和这祥和的傍晚不符的。掸掸身上的土,吐口唾沫也就回去了,毕竟还有陈大妈当个台阶,回家去还是不丢脸面的。陈大妈在家里是称霸的,一个家庭谁称王称霸是在一结婚就默定成规的,有婆婆的就自然觉得矮了一截,没婆婆的还要神气一下,把持朝政。陈大妈饭做得不好,衣服也缝得不好,总是“搞”着过,啥都能被搞过去。蒸得馍缺碱就搞着吃,衣服烂了就搞着穿,停水了就搞得有口喝的就行,鼻涕留下来就在裤子上搞着抹抹。事情是较真不得的。在陈大妈这里只有一件事情不能搞,搞不得,女人先天的后天的所有细密盘算全用在陈大爷身上,在她那里生气不叫生气,丢人不叫丢人,都叫“陈玉林”。陈大妈气了陈大爷一辈子,也骂了一辈子。陈大爷一辈子都是个不成功的商人,他脑子里缺点东西,缺点什么东西呢?陈大妈说,缺一根弦,缺个心眼。做生意的人说那是一头倔驴,驴脾气一犯,撂倒摊子,扔了秤就跟买主吵起来了,吵是为了给打蓄势,彼此打斗之前还是要估估对方的口气、实力,要是有一方提前服了软,这架是打不起来的。这里的人是一个巴掌打不起来的,一人和气点,大家就都能以礼相待,买卖不成仁义在。仁义这东西,在陈大爷这里比摊子重要得多。他没做生意的脑子,卖菜籽、卖柿子、收辣子、卖辣子,十里八镇都知道,陈玉林是头倔驴,是缺点啥的生意人。
陈大妈每天正午都要骂人,这几乎是每日的农村家家上演的碎戏,这里的人家家都有一个巧舌如簧能骂能喊的人,不然没有生气、喜庆气,没有家的场面劲。骂人前,陈大妈先是大喝一声,“陈玉林!”接着边绕着火炉踱步,边挽袖子,斜着眼睛,昂着头,有时候手里还要拿个炉子里烤的干馍,焦黄的,灿灿的,加些红辣子,雪里红,好看得很。骂起仗来,馍渣渣随着话一起蹦出去,话的内容也是红红绿绿,干干脆脆的,难听得很,凶悍得很。白白的唾沫星子,红红的辣子都弹出来,五颜六色的,热闹非凡,跟集市一样。话的内容是次要的,主要是那借着馍渣渣弹出的子弹力道,那震得心肺肝肾轰隆隆的声音都让人想,这是有多恨、多生气啊。实话说起来,大妈都不知道自己咋那么容易生气,就是看不惯的老倔头。陈大爷见不得苍蝇嗡嗡飞,正午大妈睡觉时,他总是怕苍蝇扰人,就拿着苍蝇拍,啪啪、啪啪地打,多数是打不到几个的,但他是一定正儿八经地打,抿着嘴,像端详小女儿那样认真地看着苍蝇,一下一下打。这是他的游戏。当然不一会儿被吵醒的大妈也会进行她的游戏。大妈河东狮吼,大爷倔驴继续打苍蝇,各玩各的,互成配乐,趣味盎然。
子女们也早都习惯了这每天的仪式,跟吃饭喝茶一样是要两个人都真切遵守,按点进行的。只是想着两人老了,老了,就能和气点。成娃、好娃都有了各自的家,都爱也嫁出去了,逢年过个节孙子外孙都回来热闹一下,他们不回来,家里也还是喧闹依旧的。陈大妈老了,变得更爱骂人,儿子、女儿、孙子、外孙的一切不顺心的事,犯的一切错误都会被她归根溯源到陈大爷,娃娃们摔倒了,怪他不操心;儿子的牛病倒了,怪他不关心;门前的路下了雨真滑人,怪他不把路弄好;怪他怪得理直气壮,字斟句酌的。
俩人爱用火炉,不骂人也不打苍蝇的时候,两人吃完饭洗完锅没事就看着炉子,一会擦擦它,添几块煤。大妈对炉子搞着用了几十年也上了心,跟给女儿当时梳辫子那样给炉子还抹抹。炉子是能生出很多话题的,一家跟一家的炉子的性情是不同的,有的旺,有的就是不行,进了门,没有暖和气,炉子总是和炉子比,人也爱跟人比,大家都喜欢那些火焰咄咄逼人的火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各家也总觉得自己家的炉子最好。冬天早上陈大爷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要生炉子,这可是顶重要的,不留神,大妈骂起来比那最旺的炉子都旺。冬天的饭都是在炉子上做的,烤馍,熬粥,配点脆脆的雪里红。俩人聊着聊着,村里的狗长猫短,你来我去的,哭哭闹闹,笑笑哈哈的事都是要拿来当佐料的,说到唏嘘处,大妈就端高碗,一口把粥喝净,把碗边一舔。那天,大妈说,“我还记得那年打仗的时候,我引着成娃,你背着好娃,抱着都爱,还在他姨家躲过几天,那时候还傻得很,两家又离得不远,真要是打仗了,还能躲过去?”大爷点点头,“就是的,人那时候觉得跑就是好的,就有些希望,满山你看那都跑的是人,人是知道自己傻的,就那还是要傻的。”大妈白了一眼大爷,“我觉得那时候,娃都在一起,多好的。”大爷掸掸烟灰,摇着头说,“我见不得那时候,总是跑来跑去,干不成事,地里的菜都死完了,造孽呢!”陈大妈没想到大爷和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在这事情上看法这么不同,不过,她也不想骂他,不同就不同吧,这不要紧。两个人就看着炉子里的火烧炭,烧得真好,声音“嘎巴”“啪啦”,有点情致,有点动人,映着被炉火烤得红红的脸庞,白白的头发。
那天,成娃拿回来一条兔,大妈高兴地说,“今晚就做成兔肉疙瘩,掺些油,拌些酸菜,肯定好吃。都爱的娃喜欢吃肉,好娃的媳妇老生病,也要补补。”做完肉,天都蒙蒙黑了,收拾了锅碗也要睡了,炕烧得很热。大妈进房间闭上门,把炉子看看,确定它气数将尽,半夜不会再烧了。大爷说,“咱是不是不活了?把门留个缝,半夜炉子要是冒烟,你这老命要不要?”大妈啐了一口痰,骂道,“就你爱活,活去,看有我活得久没?”熄了灯,还嘟嘟囔囔骂了几句。
冬天的月亮真美,照着树比白天多了点妩媚,照得屋檐安安静静的,照到残雪上,亮亮的,好像残雪对着月亮在笑啊笑。
陈大妈,确切说,已经可以叫陈奶奶了,她从梦中惊醒,感觉心里很堵很闷,想吐,就摸索着下床,打开门进厕所,一下子跌倒在脸盆旁,铝盆急促地响了一声。陈大爷听见声响,磨磨唧唧哼出一句,“你咋了?”然后又翻身睡着了,半天醒不过来,突然他眼睛睁开,又问了一句,可还是没有响声,他赶紧坐起来打开灯跃下床,跑到厕所前看见陈奶奶倒在脸盆旁,脸憋得紫青,地上一摊水,他怔了一下,这是煤气中毒,陈奶奶有气管炎,感觉更明显,这是把人揪得尿出来了。他拍打着脸,叫着陈奶奶的名字,一看没有反应,他把陈奶奶展开在地上,手按着胸口不停地推气,陈大爷笨了一辈子,啥都没弄到人前,却在和村口的老头们玩花花牌时记住了一个把溺水的娃娃救活的传奇故事,他努力回忆当时瘪嘴的老头们是怎样添油加醋地讲。他像疯了一样,盯着那紫青的嘴唇,看有没有呼吸,就像原始人对光的渴望,他觉得自己要断气了,用手在那已经塌陷的胸部上来下去推,脑子里都没有意识了,由于使太大的劲,他感到自己快要缺氧。这时他意识到这样不行,他大吸一口气,把陈奶奶的嘴掰个缝,对着她吹气,像两条濒死的鱼在做最后的自救,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这里完成他们爱情最古老的仪式,就像他们十七岁刚结婚一样,都是把生命交于彼此,你无法理解有时候人对生命的渴望竟然到了那种程度,又是爱又是活的,陈大爷简直累得无以复加,近乎气绝,他不停地大吸一口气再输给陈奶奶,汗珠滴在陈奶奶的脸上,亮晶晶的。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相濡以沫,相气以吸,相互给予生命,相互的呼唤,就像浪潮拍打海岸,海岸同时给浪潮以反作用力。陈大爷不知道重复这样的动作多少次,寒冬的夜晚下这里是如火如荼的拯救,就像那年两人在白雨前抢收麦子,就像那年两人抱着孩子在黑暗中疾走,就像很多原始人最持之以恒的挣扎,让你知道生命多么不愿意告别,它汹涌极了。陈大爷汗珠滚到眼睛里变成泪珠,他简直把这人当成了仇敌,怒目圆睁,泪如飞矢地射下去,他几乎要仇恨了,爱到了、急到了恨的程度。
终于他瘫坐在地上,就这样完了,这就完了?人就这样没了?你让我怎么跟娃们说?你把孙子还没管大,你就敢走?人就是这样完的?陈奶奶哼哼出一声“快给我被子!冷!”还放出一个像婴儿初啼的响亮的屁来,陈大爷的眼泪突然开始放心地倾泻,“狗东西,你还要被子,你在哪里睡着呢啊?”他这时候真想骂她,骂她个昏天黑地,骂到自己气绝身亡,他把陈奶奶抱起抬上床,陈奶奶微睁眼睛,“我这是咋了?你哭啥呢?哭谁呢?”这时陈大爷感到自己五脏六腑的排泄物都要蜂拥而出了,他跑进厕所,刚才的恐惧惊吓还有无以复加的累,还有激动和重获生命简直让身体都扛不住了,这大喜大怒大悲怎么让人在几分钟之内承受得了呢?
陈大爷也有点晕,他坐在炉子边的凳子上,陈奶奶裹着被子坐在炕上,两个人在深夜两点的数九寒冬大开房门,明晃晃的月亮照着,都不敢去睡,也怎么都睡不着,这好不容易来的命怎能随意交给睡眠呢?睡眠多像死亡啊。两个人商量一致先不跟孩子们打电话,这么晚了,这么冷的,等明天说吧,明天八点再打,那时候太阳就出来了,不会冻着他们。“看那还骂我不,没我了谁救你啊”,“你还能行得很,还会救人,这么厉害!”“我原来还救过我小时候养的狗呢!”,两个人像新生的孩子带着初来乍到的新奇和一辈子的记忆聊起了天,这短短黑夜怎么说得完这些话呢,一辈子都说不完的。炉子最后被陈大爷气呼呼地踢了一脚,哼哼唧唧地终于安宁了。
月亮在三四点的时候特别美,但是很少有人看过,只要看过的人都会记得,都很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