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
阳春三月,原野被抹上一层淡淡的绿,像是艺术家不小心洒上的水墨似的。放眼望去,尽是刚冒出头的小草,害羞的细柳;再远一些,粉红的桃花;更远一些,居然显现出了令人意外的粉红和纯白,夹杂在孤独的亡灵中间,像是点缀,又像是上天对她们的同情。
惠子激动地跑下原野的起端,冲向那团粉色和白色聚集的地方。她的双眸明亮而坚定,脚步越来越快,尽管已经气喘吁吁。待到跟前,她呆呆地站立,心里剧烈地一颤,是的,果真是樱花,时隔这么久,它又开了。不同种类颜色迥异的樱花尽显眼前,那娇小的花瓣由边缘到中心,由淡粉到纯白;粉红的,像是婴儿纯真的笑脸,洁白的,似人间白雪。突然,她笑了,哭了。
惠子看着那生在旷野中的樱花,任泪水在风中飘摇,一句话也没给它们留下。当她回过神来,赶着末班车回家,天已经全黑了。她脑袋闷闷的,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家里像是遭了抢劫似的乱成一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惠子叹一口气,默默收拾。龙仔看到母亲回来,叼着一根烟从厨房出来,准备开战的样子,“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冰箱里怎么什么都没有!”惠子看了看墙上的钟——九点,又低头继续收拾屋子,似乎没听到儿子的话。
“我去看你奶奶了!”顿了顿,“还见到了好大一片樱花!”惠子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好像是在回忆白天的情景。龙仔站在一边,瞪了一眼惠子,“神经病啊。”说着,摔门而去。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惠子的微笑,还有钟表的滴答声。
惠子拿起桌子上的相框,那是她在日本时跟母亲的合照。照片上母亲还年轻,她还小。她穿着做工精致的粉色和服,踏着沉沉的木屐。彼时的小心翼翼与新鲜感顺势荡漾在心头。母亲也穿着和服,在灯光的映衬下,庄重而美丽。那天,她成人礼,也是最后一次跟母亲合照。她又笑了,哭了,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她成人礼那天,母亲很高兴,亦有些不安。傍晚,待一切重归寂静,惠子躺在母亲的怀里,“妈妈,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吗?”惠子睁大眼睛,看着母亲。母亲避开她的眼神,“永远不要相信男人,你记住!”惠子被母亲的话吓到了,不要相信男人,那……母亲哽咽着,“惠子,今天你就算是成年了,有些事你有权利知道也有能力接受了。”惠子再次睁大眼睛看着母亲,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惠子,你亲生父亲其实不是日本人。”惠子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人重重地敲了一棒子。“惠子,你亲生父亲其实不是日本人!惠子,你亲生父亲其实不是日本人!惠子,你亲生父亲其实不是日本人!……”这句话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如电影般回放,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的眼眶湿湿的,没有看她,也没有立即安慰她。“你父亲当时在东京读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她很美,很善良,你父亲很喜欢她。但是她跟同乡来的一个同学情投意合,你父亲追求过她,但失败了,转而跟我在一起。”“你爱我父亲吗?”“爱!”“尽管他喜欢别人?”“我……我以为他只是一时对外国女子比较好奇罢了。”“那后来呢?那个中国女子呢?”“毕业后,她跟那个中国男子结婚了,后来,有了孩子,过得很幸福。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男人一个人回国了,那个女孩子生病死了。你父亲再也没有跟我们提起过这件事。”惠子的心猛地痛了一下。“那,那个孩子就是我?”“是的,她死后,你父亲去过她的家里,看到你一个人在床上哭,很不忍心,就抱回来了。”母亲小心地看着惠子,惠子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很难接受,“妈妈,这是电影吗?哈哈!”她哭着跑了出去。
惠子不知不觉跑到了学校,恰巧是她父亲当年就读的那所。她坐在树下,想象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她痛,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她恨,为什么他们生下她却不负责任?她心疼,为什么他忍心丢下她的亲生母亲一个人?她在想,她的他也是这样吗?惠子抱着怀疑和希望拨通了他的电话,没几分钟,他来了,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他也是来这所大学留学的,也是中国来的,也是男人。这和她的亲生父亲多么像啊,惠子冷冷地笑了。“永远不要相信男人!”母亲的话又冲进了她的耳膜,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先开口的是他,“惠子,你……怎么了?”她不说话,仔细地看他,像是看一个怪物。“惠子,你……没事吧?”他关切地看着她,那表情怎么都不像一个会抛妻弃子的人,那个人估计也看不出来吧。惠子笑了,“没事,我想去中国,找一个人。”他满眼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坚定地说:“好”。可是,“不要相信男人!”这句话又不自觉地冒出来了,惠子心想:“说‘好’,也许也是不一定的意思吧。”她缓缓地开口,半信半疑的语气让他摸不着头脑,“我,相,信,你。”惠子恍然大悟似的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和惠子的合照,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惠子回来了。门没上锁,惠子轻轻进来,长吐一口气,像是在确定自己的决心。母亲和蔼地盯着她,等她开口。惠子坐到母亲身边,“妈妈,我想去找他,那个我的亲生父亲。”“因为什么?”“因为恨,因为不解,因为想知道他的样子,想要明白他为什么抛弃我们!”惠子越说越激动,她以为母亲会反对,会觉得她只是想找自己的亲人而已,但是母亲没有。这个年轻的母亲握住惠子的手,说:“你是我女儿,我只有你了,我尊重你的决定,也愿意跟你一起面对结果。”
第二天,母亲带着惠子去祭奠她的生母。坟头上长满了杂草,连碑文还是父亲用笨拙的中文写的她的名字,已经看不太清了,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惠子用手拔掉那些张牙舞爪的草,清理了一下,放上一束康乃馨,听说送母亲得要康乃馨,既然生前没有享到过女儿的爱,那么用这花弥补一下心中的愧疚吧,惠子心里萌生了一种难言的痛楚。她伸手抓一把黄土,想把它埋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度去。
过了半月,母亲带着惠子去寺里烧香,希望佛保佑她们一路平安。然后去赏樱花。母亲是极其喜欢樱花的,因为父亲出走之前经常跟她一起赏樱花,从来没有错过一次。这次,惠子带了一些樱花种子,她觉得,说不定她的亲生母亲也很喜欢樱花呢,种一些到她的祖国吧。
惠子和母亲一下飞机就按照托人从学校查到的信息去了一个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他们说那是那个男人的故乡。找了很久,终于找到,却已经是破旧不堪的古巷,巷外的景色还是蛮不错的。她们暂且在那里住下,准备调整行程。惠子来到这里之后,居然有些迷恋了。不知道是因为这里是她生父的故乡,还是因为这里是她爱人待过的国度,她自己也不清楚。
惠子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而且每天跟这里的老人聊天,想要询问出什么来。起初没什么线索,但是过了三个月,报社传来消息,找到周先生的子女了。惠子心里一愣,子女?他还是抛弃了她,另外组建家庭了,原来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尽管如此,惠子还是跟母亲一起见了她的弟弟妹妹们。惠子的出现对周家人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父亲居然在日本有家室,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对他们父亲人格的污蔑。这对惠子也是巨大的打击,他居然连承认惠子母女的勇气都没有,而那个女子,居然相信他会回去找她。
知道这一切之后,惠子的心反而没那么沉重了。彼时他心爱的人儿也已毕业回国,他要跟她结婚,她答应了。母亲没有说什么,路还是要自己走的,人也是自己选的,就像樱花,到了那个季节自己就开了,不用谁去指导怎么开。
“妈妈,我们留在中国好吗?”
“为什么?”
“我喜欢这里”。
“好”。
惠子在这里找到工作,丈夫在毕业前已经跟一家上市公司签了合约,薪金很高。母亲在郊外荒野的空地上撒上大片樱花种子,惠子把那把黄土埋在地下,在石碑上歪歪斜斜地写上那个中国姑娘的名字。母亲说:“惠子啊,你小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放下事业多陪陪你,可是总抽不出身,只能等我老了。现在我老了,有时间了,你又这么忙。妈妈不想拖累你,只希望在我死后,你可以把我和你母亲一起埋在这樱花林里,啊,樱花,多么美的樱花!”惠子鼻子一酸,“妈妈,您会长寿的!我以后会抽空多陪陪您的,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会好的”。
一年以后,龙仔出生了,正是樱花烂漫的时候,可是与此同时,母亲却因为心脏病去世,像是被樱花带走了似的。惠子把母亲的骨灰葬在遍地都是樱花的原野上,奇怪的是,那里连续很多年没有再开过樱花,是在祭奠母亲的灵魂吗?还是母亲所等待的,落空了,它们代母亲打抱不平?总之,惠子总觉得欠母亲太多太多,虽然她真的有想过等她有时间,一定会陪母亲环游各地,一定会带母亲回日本再看一次樱花,等她有时间了。
对母亲的失言,惠子想要弥补给儿子。她总是抽出大把时间陪龙仔,虽然他自小就表现出对亲情的淡漠,她也仍然坚持,也忍受,她想:“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钟声狠狠地飘荡在空旷的屋子里,惠子默然拭去眼角的泪水,她累了,幸好还有他在。丈夫周末加班回来已经十点多了,惠子突然意识到忘记准备晚饭了,“我,忘记做饭了。”“噢,没关系,我吃过了,带你出去吃吧?”惠子本想说不饿,可是丈夫的肚子居然发出奇怪的响声,两个人都笑了。
惠子常常想,人为什么总是要等?有的东西等得到,不过是碰巧选择对了;有的根本等不到,没什么理由,缘分使然罢了。那么,为什么不忘记一些事,去追寻新的希望呢?